长篇一 我的人生
长篇一 我的人生
One existed world


 

 

(一)


我的中国观  --   《我的人生》出版前言




作为一个人生的综述,这本书从感情上看是很完整了,它几乎包括了我一生所有写
的诗。有人说,过了四十岁就不应写诗,我不完全同意,事实上诗并不是专门描写
爱情的,老年写的诗,愈来愈精辟,读起来会更有余味。。

但是作为人生现实生活的综述,这个集子又是很不够的,它只是从时间上将各个阶
段连起来了,将一个人生的轮廓大致勾画出来了,主要的内容并没有出来。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我写作时总是从边缘写起,例如写我的农场生活时,我写了范
世春,黄天秀,甚至赵风山等等,却没有写与我朝夕相处的王奎选,张瑜,车启轲,
鲍有光,也没有将自己的切身经历写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

我总是觉得自己以后写,会写得更好一些,所以主要的东西,迟迟不肯动笔,想留
着成熟后再写。这样拖到今天,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有多少个以后呢?我不禁仿惶。
 

什么是我最主要的人生呢?

从时期上说:     我大学的蒙难
               我农场的劳改
               我在大庆的挣扎
               我在大学的教学
               我在国外的奋斗
               我与婚姻的搏斗
               我的人生失败和成功   

每一个阶段都是与我周围相处的人息息相关的: 
大学时期是郝霆,杨志勋,文思鹏;
农场是王奎选,张瑜,车启轲,鲍有光;
大庆是黎孔昭。
大学教学是张炳林,余学业
国外奋斗是我的导师KEITH,朋友KUVINEN
我与婚姻的搏斗中,有我的第一个妻子,王志坪,刘燕盛和邵艾。

以上的名字在我已经完成的作品中一个也没有触及到,所以我这个人生的集子是非
常不完整的。

我自认为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正如世界首富比尔盖兹说的,人生最重要的成功不是
事业,不是投资,而是婚姻。娶一个好太太旺六代,娶一个不称心的女人败三代。
 失败的婚姻是非常痛苦的,它不只是爱情的失败,生活的失败,而是血缘的失落,
 对我来说那个最痛的刺向心脏的一刀不是来自失恋,来自离婚,来自婚姻的敌对,
而是来自自己基因与一个不合适的基因的复成品。在那一刀下我写的诗 “黑夜颂”
 永远是我最痛的流血的伤口。 

只要我有时间,我会慢慢将上面提到的人都写出来,除了婚姻部分会有相当的保留。
 

我不想写我的婚姻,不是怕痛,也不是怕骂,而是我认为中国人的道德和人格分裂
妨碍了他们在一个深层次上理智地思考这些问题,写出来只成他们饭后消磨时间的
笑料,自取其辱。 

至目前为止,中国作家的写作基本上是在政治框框和道德框框下编造人物,符合的
是好人,不符合的是坏人,然后再配上好人得到好报,坏人得到坏报的故事,在这
种写法下作家将自己的真面目藏得万无一失,再刁钻的读者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找
不到资料去骂他们。

中国作家写传记,写回忆录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位,将主人公定位在好人,还是坏人?
 如果是好人,那么写出来的每一件事情都要符合中国道德的好人标准,就像三国里
的诸葛亮刘备,如果是坏人,那么处处都要让人讨厌,就像曹操。如果是写自传,
当然不可能将自己写成坏人了,否则就不要写自传了,写出来要处处符合中国道德
标准,堪称道德模范。正因为这样,中国人的自传内容都差不多,所谓老干部传记
写一本就可以了,其他人换个名字填上就可以。写的人完全意识到中国读者的心态,
他们写的差不多就是中国道德的解释实例,让骂的人无从下嘴。这种攻防之术是在
中国长期的斗争生活达到的平衡,外国人很难理解。  

如果一个人要在中国写真正的实,写自己和身边的事,而且不经过中国的道德去过
滤,也不用中国道德去乔妆打扮,藐视中国道德的存在,那就麻烦了,因为中国人
的嘴对于实际生活中的事情,实际生活中的人,已经发展到想怎么说都有理的程度。
他要说你好,要说你坏,都达到自如的境界,而且无需编造,完全可以从你提供的
真人真事中采样。这就像毛泽东时代抓反革命,习近平时代抓贪污犯一样,要想提
你当政治局委员,和要你当反革命,当贪污犯,都可以即刻完成,而且功劳或者罪
行都有现实生活中的真凭实据,不用编造。

所以一个真人真事的作品的命运就完全决定这个读的人想怎样说了,决定于他与你
的关系怎么样了。王小波说过中国的名家的水平大多与他的名声不符合,这也不尽
然,我们还是能够看出来名家不平凡的地方,他们一定有一个关系网,名气愈大,
关系网愈强大,否则怎么大家都说他好呢?真正的中国奥秘就在这里。

生活在这样的民族中,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网,有些事情确实是不适合谈的。婚姻
就是一个这样的领域,哪个傻瓜要是实话实说,譬如说自己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
心动了几下,那么连小三,二奶,妓女,模特,影星,招待员,文工团员等等都会
来嘲笑你道德堕落的,更不用说那些已经有了名分,明媒正娶的隐私被藏得天衣无
缝的人了。当他们用中国的道德标准来攻击你时,他们是完全不想自己每天都在做
比这严重一百倍的事的。

中国这个国家,最大的国家秘密不是军事秘密,不是核弹和导弹的秘密,而是中国
人文科学的秘密,中国的政治标准,道德标准,已经成熟到可以将每一个中国人定
罪,问题只是想不想去定罪而已。相对于中国人的道德,经济和政治标准,每一个
中国人都是光屁股的,成为罪人和成为君子都易如反掌,可以在转霎间实现。我在
被定为反动学生时自己大吃一惊,因为过去我看那些反革命右派分子时,认为他们
都是坏蛋,怎么自己也一下子成了坏蛋了呢? 我好久想不通这个问题。等到后来,
看到什么国家主席,付统帅,公安部长,法院院长等等都可以说变就变,成为犯罪
分子时,我自己才感到良心的安慰,贵如达官贵人都这么容易,我们这些普通人有
什么可以抱怨的。但是处于正常人位置的每一个中国人对这个秘密是完全守口如瓶,
不承认这个事实的,每个人都一本正经的装作穿了衣服,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如
果哪个人一旦被暴露了是光屁股,那么他们都会一拥而上,去奚落他,去谩骂他,
骂得愈凶,心里愈觉得自己不是光屁股,愈觉得解气,愈有优越感,愈觉得安全。



现在很清楚了,中国如果有人要真正写实,大家一定认为是他疯了,那不等于是是
自投罗网,自己承认自己是光屁股吗?没有作家愿意做这样的傻事的。所以我在这
种环境中去写实,最起码也得卡掉一些肯定是对驴弹琴,一点没有希望得到宽容的
事情。 

 
从另一方面说,相对于我失败的现实人生,我的思想人生又是很丰硕的,在我看来,
这两者无疑是对立的,只能取一,得此失彼。因为我比其它人经过更多的苦难, 年
轻时的灾难,痛苦的婚姻,老年的孤单,使我一生都与幸福非常遥远,痛苦迫使我
去思考,去理解人生,有很多体验和道理就这样被慢慢悟解了。反之如果我有一个
贤惠的太太,将我伺候得无微不至,我有很多孝敬的子女,为我颐养天年,那么我
就会变得非常的满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追求,而一无所获了。

有一个中国看法我是相当不同意的,他们说婚姻多灾多难的人,证明了这个人做人
有问题。如果这个看法是对的,那么穷人,不幸的人都是罪有应得,都是坏人了,
 中国现在的首富,官僚,养着那么多的女人,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都成了大善星
了。其实东方和西方的宗教,文化,道德正是在这里分野,前者同情不幸的人,不
对富人卑躬屈膝,耶稣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艰难,而东方的宗教,
道德,文化都是对成功者, 官僚, 富人眉开眼笑,对失败者嗤之以鼻的。西方差
不多所有的文学名著都在写悲剧故事,以中国人的脑子是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托尔
斯泰要去写《安娜卡列利娜》的? 不就是那么一个婊子吗? 他们喜欢《安娜卡列
利娜》的真正原因是这本书太出名了,跟他们捧星的本质是一致的,与那个婊子没
有关系。当然他们也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在《凯旋门》中读到琼死的时候,读到
拉维克和她的对话会流眼泪,依照中国标准,琼并不是一个白洁无瑕的女人。而这
是唯一让我流了眼泪的爱情小说。 


像人的普遍天性一样,都趋之于求快乐和幸福,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想望快乐和幸
福,可是上帝将我逼迫到这条失败的路上,我没有办法,就只能鼓着勇气,硬着头
皮走下去了,与苦难搏斗。如果读者喜欢我的作品,那实在不是我的功劳,荣耀应
该归于上帝,因为我的一生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是他逼出来的作品
我的感情人生


 

(一)  年轻时代:苦难的诗   


前言

 这些诗写于1965年到1972年,我被定成反动学生,送农场劳改的时候。整个诗充满
痛苦和对人生的不解,天问和反思。

它们是在极其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写的,被人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会被斗争,
甚至丧命。我是在夜深人静时写的,写在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小本子上(照片),字非
常小,而且故意写得很潦草,希望万一被发现了,也认不出来。1967年,文化革命
到了最高潮的时候,反四旧和抄家风到了顶峰的时期,我多次想烧了它。但是烧东
西更危险,会引起极大的怀疑,最后,我将它包在一块塑料纸中,在场院旁边的小
树下挖了一个半米深的洞,将它埋在地下。  

1972年离开农场时,我从地下将它挖了出来,为什么我要保存这些诗呢?我不知道,
我甚至于不知道以后我能不能活下去,我根本不可能梦想到几十年后,会坐在一个
座落在美帝国主义国土上的家中,面对着静默无声的计算机,一字一句地打下这些
曾经埋在树下的诗。 

从此它被作为我最珍贵的东西跟随着我流浪人生。   

我离世的时候,我会将它放在我的身体旁,与我一起安眠。 

回顾这些往事,我的心就会流下一滴滴乾沽得挤不出水的眼泪来,我有的是一个什
么样的青春啊!

我为我那个时代的人哭,我为我悲惨凄酸的青春哭,我为那些在北大荒风雪呼啸的
上空到处游荡无家可归的冤魂哭,我为自己哭。

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个蓬着乱发,穿着满是窟窿的衣服,在冰雪覆盖的荒
原上顶着北风行走的大孩子,这些诗就是那个孩子的呻吟,呐喊和天问。 
它跨越了我在北大荒度过的整整八年岁月。

到农场的第一年,我刚从大学的斗争会上下来,精神已经崩溃,多次想到自杀,死
和解脱以不同形式出现在我的诗中,〈我将重来〉和 〈死神和我〉就是其中的二篇。


〈 桥基〉, 〈树瘤〉, 〈鲁迅 〉, 〈工厂〉, 〈司马迁〉, 〈祈求〉,〈友谊〉, 
〈梦〉,〈小小的人影〉 和 〈小马〉 都写在到农场的前期,面对着国家将我宣布
为敌人,周围的人将我视为魔鬼的现实,我在痛苦的海洋中苦苦挣扎,这时期的诗
歌非常压抑。在一个个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光线的夜深,我常常问上帝, 

你为何投人到这个世界 
这日日夜夜,世世代代,永无止完
 〈祈求〉

我不知道怎样话下去, 正如我在〈诗神〉 中写的 

我用我柔软的肉 
做成的心灵 
拼命抵挡 
它强大的压力 
我被压的 
伤痕累累 
残缺不全 
〈诗神〉 

因此, 我一次次地祈求上帝 

啊, 天父啊, 请用冷酷的钢铁 
为我铸成一个心脏
 〈祈求〉

〈严寒〉〈愤怒〉 〈小道〉 和 〈自勉〉写于到农场的中期,我从崩溃中逐渐
苏醒,努力找寻自我价值,诗中已经出现 

顺着怒吼的江涛, 我登上风雪迷津的高山 
在三千年的积灰中去寻找谜的火源 
〈愤怒〉

站在冰冻和白雪上的人啊 
你是天地之间剩下的唯一的一丝温热 
你要像那屹立的树林 
卸却全身的叶子 
从层层重叠的冰雪中挺拔而出 
用你劲韧尖锐的树枝 
刺向寒气凛然的天空
 〈严寒〉 


当我写完〈我是什么〉,〈我是民族的儿子〉,〈小水滴〉,〈最大的罪人-记
忆〉  和〈诗神〉的时候,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挣脱出来了,从那几座沉重压在
我身上的大山-反动学生,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下挣脱出来了。在经过共产党营
造的精神地狱的种种折磨和摧残之后,我终于看穿了它的残酷,欺骗和愚味。我不
再为自己是一个贱民和共产党的奴隶而自卑,我发现我是一个与共产党分子一样具
有同等生活权利的人, 我重新找回了人的尊严。 就正如〈小水滴〉中写的 


任烈阳晒我 
任冷风吹我 
任泥土埋着我 
无论怎样变迁 
我永远是晶亮的小水滴
 〈小水滴〉 


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得到了博士学位,在美国定居了。但是每当我看到周围的汽

车和鸟语花香的绿茵,我总是觉得,这个我不是当年的我,那个孩子他没有来,他

还在北大荒,在那个冰雪覆盖的荒原上,蓬着乱发,穿着满是窟窿的衣服,顶着北
风正在行走。是的,我遗留了我的魂在那个悲哀的土地上。

二千年代初,在网上看到,一个在辽宁的地质学校的学生离开母校,走向社会和未
来的毕业典礼上,由五十个男生和五十个女生一起朗诵我写的〈我是什么〉,读到
这个消息时,我泪如雨下,我仿佛见到了那个壮丽的场面,听到了他们豪迈的声音:



在那无边无际白浪汹涌的大海之外
一定有我
在那银光闪烁壮丽肃穆的星球之上
一定有我
那埋在地底下的火烛灼明的古老的过去
我曾去过
那正在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金光绚烂的光明的未来
我一定会去

我从逝去的痛苦中孕育而生
我定在未来的幸福中含笑死去

看到我内心的声音,越过了时代,越过了空间,越过了个人的经历,通到后代人的
心灵,变成他们的声音时,我所有的苦难都得到了安慰,报赏,找到了安息的地方。

 








1。  我将重来 



我到农场是1965年三月二日。作为反动学生,我是没有权利参加政治活动的,包括
各种政治会议。可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我被通知去礼堂参加会议,我有些意外。到
了那里才知道是计划生育的会议。 

散会后,八点左右,我从礼堂出来,走回我住的地方。小雨绵绵,天黑得伸手不见五
指,泥泞和布满水洼的土路上什么也看不到,尽管我几乎是用脚挪动向前试探着走
每一步,最后还是滚到路旁的排 水沟中。沟中的存水有半人深,我的眼镜飞到了水
里。在水沟里摸了几个小时,才从污泥里找到了眼 镜。

 
下一步是怎样爬出水沟去?我抓住了沟上面的乱草,用脚顶住沟壁想爬出去,但不
 是草断了,就是手从草上滑脱,摔回沟里去。就这样,爬,摔回沟里,不知道失败
 了多少次,我放弃了。我沿着水沟往前慢慢走着,终于找到一处沟壁较矮的地方,
 沟壁上有一棵长满刺的小灌木,我抓住了它爬了出去,手很疼,肯定在流血。

 
站在漆黑的原野上,这时候雨慢慢变成了倾盆大雨,忘了自己在水沟的哪一边,我
不敢走,走错了方向,北大 荒几百里内都不会有人烟。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倾盆
大雨从我头上浇下来。我就 那样一动不动上在黑暗和水中站了几个小时,冻得簌簌
发抖。

睁着眼睛看着这个完全漆黑的世界,我觉得我就在死亡的门前,这时我将重来的旋
律从我心中慢慢的流了出来。

 



			请息去我的火
			如春风一样轻轻
			请灭去我的灯
			如天空隐去的晨星


			我从不知处来
			带着纯洁热情的心
			来时是黑夜的沉
			挂着冰凉的泪


			请息去我的火
			如春风一样轻轻
			请灭去我的灯
			如天空隐去的晨星


			我向天外去
			那悲沉的我的灵魂
			我在天内跑
			那无知的我的微粒


			请息去我的火
			如春风一样轻轻
			请灭去我的灯
			如天空隐去的晨星


			有一日我将重来
			那是我不知的人
			有一日我将重来
			他就是我的再现
	


























2。 桥基


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一天要在极其寒冷的冰天雪地中,周围人歧视的白眼中做非
常苦的体力工作,桥基是我无助的呻吟。


桥基的钢柱
你有多韧
钢柱的桥基
你有多坚
大桥的万吨巨躯
层层铁架
铁架层层
压住你的骨肩


钢柱, 钢柱
在阴暗的水底颤嗦
挺住,挺住
挺住这万吨巨铁
支支嘎嘎,它沙哑的呻吟
哗哗啦啦, 流水欢腾的笑声


大桥上面,车驰马奔
天空蔚蓝,阳光明媚
行人漫步,空气新鲜
美丽的大桥,巍硪雄伟


桥基的钢柱
你有多韧
钢柱的桥基
你有多坚
万吨重压,重压万吨
压住你的骨肩
		

上顶,上顶
顶住这万吨巨铁
哗哗啦啦
流水的笑声
支支嘎嘎
钢柱在暗黑的水底哭泣		



3。   树瘤 

那古树身上丑陋的老瘤
定是它千年痛苦的集成
它把千日万夜的霜冻
它把寒风秋雨的摧打
它把冬雪的重压,夏阳的酷炙
做成这个千折万皱的瘤结


啊!你看那正在田野上劳作的农人啊
那黄的土地
黄的土房
那在黄土地上蠕动的黄人
他那如是树皮一般干瘦和千皱万折的脸
他那凹陷在眼框中的灰暗的眼珠
啊!你看那世世代代在苦难中挣扎的炎黄子孙啊


啊!天父,莫非你从天上降下
一个个目清灵秀的孩子
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收集苦难
		

请看这田野上衣服褴褛
随风飘摇的老农人啊
他就是这个世界上一切痛苦集成的瘤结 

















鲁迅



我曾去浩渺的太空遨游
在美丽的月宫中痛饮琼浆
还曾去到万火燃烧的太阳山做客
坐上它九条火龙并驾的神车
   

难忘的是与美丽的月姑相恋
临别时她送我一支神奇的短笛
依稀还记得倭星中那位寡言的老人
他痛苦深遂的目光
使我热烈的心变得冷凉
   
   
   
 从太空我被抛回大地
 在漆黑的林丛中彳亍
 厉风在耳边啼吼
 禽兽在附近窥视
 美丽的月姑,飞驰的龙车
 已离我如此遥远,不再显现
  唯有那倭星老人的目光
  象一丝丝磷火
  时时在黑暗的前方向我注视






















工厂



   我在枝横杈曲的铁林中穿行
   这巨大的钢铁的世界啊!
   正进行着撼天动地的振动
   爆发出蔑视一切的狂笑
   
   
   为了这死蠢的庞然大物
   多少铜色的胴体正在地底下蠕动
   这是千万个活的生命啊!
   正被埋在阴湿的地下死去
   
   
   在哪里?五月的鲜花
   在哪里?银色的月光
   在哪里?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大江
   在哪里?白云飘浮的蓝色天空
   
   
   地底下的胴体在蠕动,蠕动
   把一堆堆冷硬的铁送上人间
   
   
   你!这冷酷巨大的蠢货
   你只知拼命地振动, 疯狂地嘶叫
   为什么你要走上阳光灿烂的大地
   让千万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地底下死去  













小道


   在秋夜黝黑的小道上
   树林正随着夜风呼啸
   啊,朋友,倘若我是司林的女神
   我令这啸声驱除你心中的烦恼
   
   纵然这秋夜是如此幽黑
   我仍能看到你心中的忧伤
   它就如是这夜道一样幽长
   我愿你的哀伤化作淡淡的白雾
   在黑夜的草地上徜徉
   
   小道啊,就请你将这白雾收藏
   待到我们年老的时光
   也许会回到这夜道上
   寻觅我们年青时代的忧伤

   那时候,小道啊!
   请放出你收藏的白雾
   在小山下,在绿树旁
   我们来将这愁绪埋葬
   
   
   而此刻,
   请抬起泪花晶莹的双眼
   默望星空
   星光在远处闪亮

















友谊




那个短暂的黑夜
竟然装下五年的友情
它曾经象一个美丽的气球
在碧蓝的天空飘飞
         
 别了,友谊
你的笑脸
再也不会使我迷惑
来吧, 憎恨
让我们成为朋友
   
 请将那破灭的气球重新吹满
 无论狂风暴雨
 你要对我忠实
 我们再不去天空飞翔
 让我们沉重地滚过田野和山峦
 去把刚吐出幼苗的绿草压死
   
   
 谁说我再无朋友
 任何力量不能将我们分开
 你与我, 永远的憎恨

















梦



 
  梦, 是毒人的烈酒
   喝醉了忘记一切苦痛
   梦, 是轻盈的白雪
   任意堆砌奇异的楼房
   梦, 是美丽的少女
   轻率地向人们送去许诺
   
   
  在梦中亲人重又团聚
  在梦中朋友重又握手
  啊,梦中没有咸涩的眼泪
  啊,梦中没有压抑在心头的恐惧
 来吧, 梦,我的美酒
 用你的毒液充满我的血管
 来吧,梦,我的白雪
 用你的谎言缓息我的苦痛
来吧,梦,我的少女,
 用你的诺言唤起我的希望
   
  我爱你啊,
  我的甜蜜甜蜜的梦





















小马


   离开了清新美丽的早晨
   酷热的日头升上了天空
   小马拉着大山般的巨车
   在大路上慢慢向前行走
   
   
   毒烈的阳光刺入肌肤
   一群群蚊蝇嗡嗡地在背上吸血
   小马拉着大山般的巨车
   在大路上慢慢向前行走
   
   
   长长的鞭影在面前掠舞
   粗壮的吆喝在后背声声紧催
   童时在草地上奔跑多么欢乐
   过去的记忆怎堪回首
   大泪酸酸地涌上喉头
   头上滴下一颗颗滚热的汗珠
   小马拉着大山般的巨车
   在大路上慢慢向前行走
   
   走啊走
   走过这赤日炎炎的中午
   就到了夕阳西落的黄昏
   到了一切宁静的黑夜
   所有的痛苦也就消散
   小马拉着大山般的巨车
   在大路上慢慢向前行走



司马迁



谁知司马迁如何吞下灼人的耻辱
他不朽的史作定是用剧痛的怒火铸成
也曾听说那悲哀的瞎子琴师
在冷风凄雨中颠沛终生
 不朽的药师李时珍
 你背着药袋在杳无人迹的悬崖上攀登
   
   啊, 天父, 你为什么总让你卓越的儿子
   在苦难的熔炉中冶炼
   多少人倒在苍鹰盘旋的荒野
   唯有沉默的山河是他们苦难的见证
      
   如果有一天我再无力支撑
   我也倒在荒凉的山野
   那沉默的土地就是我的化身
    过路人啊
    请将我遗留的布袋带走
    让这微弱的火星顺着长夜传递
         
   那最后的人有福了
   他要踏着乐声走向光明灿烂的天庭
   含着眼泪庄严的将火把向父亲献呈





















祈求



    (一)
   
    天父啊!
   请用铁钉将我钉在你的耻辱柱上
    请用万枝火箭射向我热烈温柔的心脏
    请用你凶残的隼鹰掏尽我的五脏六腑
    请用你贪婪的黑鸦啄破我的血管
    吸尽我鲜红热烫的血桨
    
   
    啊, 天父, 请用钢柱做成我新的血管
   请注入水银让它在血管中流动
   请用强大的压力将它压入心房
   请让它流到我身中的每一丝血管
   去扑灭残留的最后一丝温热
   
    啊, 天父啊, 请用冷酷的钢铁
    为我铸成一个心脏
   
   
    (二)
    
    
    你为何投人到这个世界
    我 祈求天父回答
     
   
    你可知人们正在世上受苦
    烈毒的日头下他们流尽汗珠
    一群群蚊蝇在肩背上吸血
    漆黑的夜晚
    他们挤在土垒的炕头上
    任凭跳蚤和虱子折磨
   
     
    你为何投人到这个世界
    这日日夜夜,世世代代,永无止完
    你总是沉默,沉默
    仁慈的天父啊,我 祈求你回答








死神和我



抱住死神我舞得轻欢
   旋转, 旋转
   五彩的宫灯在头顶飞动
   沉醉, 沉醉
   举起那剧毒的美酒


   (欢腾的唢呐
   像花蛇一般在扭曲
   急驰的鼓点
   像乌云一样向头顶集聚)


   “我亲爱亲爱的姑娘
   在我童年的时光
   我害怕你和黑夜
   早知你是如此温柔
   我早就应该将你爱上”

   
   (唢呐变成一群群嘻戏的猴子
   大鼓变成雨点在绿叶上叹息)
 

   “你黑色的双眸如此幽深
   你那两排茂密的睫毛
   就像是两排宁静安详的柏树
   靠在你披着黑纱衣的胸脯上
   我闻到了泥土潮湿的芳香
   在你轻悠温柔的叹气声中
   我听到了夜虫在草丛中和谐的歌唱”

   (弯曲的唢呐化成遥远的火光
   悲哀的鼓点在森林的远处呼唤)

   “你的小手如此清凉
   我胸中的热血已得到缓息
   你的语音如此安详
   我的心洒上了田野的月光
   啊, 永久的宁静在你的身旁
   绝高的智慧在你处归宿
   一切痛苦和欢乐
   都被你溶化”

      (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突然崩塌
   疯狂的乐声顿然消失
   我眼前又出现那个正向我狰狞嘲笑的现实
   我不敢睁眼看望)
  

   “黑纱衣的姑娘
   你在何方?”
   

   半空中一个声音在叹息
   “可怜的孩子
   她已离你而去
   顺着这道路向前走去
   苦难的火焰会一次次的将你烧燃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
   她会常来将你安慰
   等到你胸中再无一点热息
   她就会带你而去
   去到她永远黑暗的宫殿”




























童年的月光 


一个轻盈的孩影在月下奔跑
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夜虫和谐的在耳边歌唱
他抬起头来向天空仰望
仰望天空中翩行的明月
和那优美和祥的月光
记忆中烙印下这童年的图画
   
   
   
 飞逝的时光将他载到中年
  为了生活他终日劳碌
  拉着沉重的大车
  大车上把妻子儿女装下
 他再也看不到天空的月亮
 听不到悠扬的夜虫歌唱
   
   
   
   转眼已是风烛残年
   黄昏的霞光把窗户映亮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
   床边站着他成年的子女
   忽然他想起童年天空的月亮
   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夜虫在耳边和谐的歌唱
   他又看见浮云中翩行的明月
   如是优美如是和祥
   
   
   
   一丝笑容从他眼中映出
   他在歌声中走向远方 












愤怒 


 谁说愤怒像一团红火
 烧完了再无力量
 啊, 我的愤怒像一流汹涌的大江
 狂海浩洋也容纳不下它的咆哮
      
    它要去浇灭那熊熊的罪火
    它要去吞下那无止的伤痛
   
 不! 怎能恨那掌我脸的手
    怎能恨那踩我胸的脚
    那是一根根无知的木柴
    用愚昧之火将自己烧毁
   
      
    啊! 是什么幻术正附身于我黄色的兄妹啊
    顺着怒吼的江涛, 我登上风雪迷津的高山
    在三千年的积灰中去寻找谜的火源
   
    宽博的江河汹涌地流着
    河水中倒映着两岸悲哀的故事




























我回来了


(一)
   
   我回来了
   一个陌生的我
   从很远的地方
   
   
   --------- 比大海的尽头更运吗
   ---------比天上的星星更远吗
   
   比那里更远
   从一个沉重的梦
   一个沉重沉重的梦
   
   ---------那里有金色的宫殿吗
   ---------那里有银色的音乐吗
   
   不, 那是一个黑色的大屋
   一个阴森古怪的大屋
   
   ---------啊,这是你吗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翁
   那个吹着银笛的孩子呢?
   你去到怎样的梦啊
   快告诉我----------------
   
   它埋在我的心中
   我不能说,不能说
   它压在我的心中
   象千斤重负,千斤重负
   
   ---------你上那里去
   可怜的老翁
   
   我向天外去
   变成一朵孤零的白云
   一朵白云
   
   
   
   (二)
   
   广博无边的大海啊
   你的波浪翻腾起伏
   何处是你的尽头
   你可知我心内悲潮起伏
   像你一样遥远无边
   
   
   
   深邃无底的大海啊
   你的波浪翻腾起伏
   何处是你的底渊
   你可知我的心内忧思浓密
   像你一样深邃
   
   
   
   大海啊!
   一叶叶船帆
   驶过你不息的波峰
   你那起伏的波浪啊
   是否在将你的痛苦诉说
   我心内波浪也在起伏
   可是我不能诉说
   任凭风吹浪打
   我像海中的礁石一样沉默




















自勉


   那个可怕的黑夜
   怒涛在电光中飞舞
   霹雳使大海震撼
   如今乌云已经散开
   海水又重归平静   
   星星在天空静谧地闪光
   夜风的抚慰下
   一切都进入梦乡
   
   划船的人啊
   你不能将沉重的眼皮合上
   在平静的海水下面
   耸立着一个个呲牙狞笑的礁石
   在黝黑的海水下面
   一条条凶残的鲨鱼正在穿梭
   在海水的底层
   灯光眩亮
   鱼虾们穿上了华装
   迎嘴朝上
   等待着水面上沉落的美食




































(三十年前,在无休止的认罪书和思想改造汇报后, 我默默的写下了这首诗.)






   我是晶亮的小水滴


(在写完无休止的认罪书和思想改造汇报后, 我默默的写下了这首诗.)

    我是晶亮的小水滴
    太阳暴晒
    我化成淡淡的蔼气
    升上天空,我变成轻轻的白云
    冷风吹我,我化成片片雪花
    飘落大地,我变成透明的寒冰

   
    我是晶亮的寒冰
    太阳一晒
    我又化作水
    渗入泥土
    我在黑暗中流动

   
    我是乌黑的水
    悲哀的水
    孤独的水
   土地的泪
   

    我是土地的泪
    小草将我吮吸
    我升上绿叶
    将花儿滋润
    在太阳升起的清晨
    我凝聚成透明的露水

    啊!我又变成快乐的小水滴
    任烈阳晒我
    任冷风吹我
    任泥土埋着我
    无论怎样变迁
    我永远是晶亮的小水滴

























严寒

严寒是一万把锋利的尖刀
无情地刺进生命的肌肤
严寒是死神的一群凶残的狼狗
狂吠着去吞吮生命残存的最后一丝温热
   
在这北国的原野
它用万里冰冻将原野吞没
它驱使满天飞舞的白雪和呼啸的北风
去搜索和扑灭生命的残迹
连那不贞的蓝天
也变成一块透明的大冰
寒凛凛地在头顶向人们唬吓
   
   
   
   
   啊!
   这大地上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冰冻和白雪
   站在冰冻和白雪上的人阿
   你是天地之间剩下的唯一的一丝温热
   你要像那屹立的树林
   卸却全身的叶子
   从层层重叠的冰雪中挺拔而出
   用你劲韧尖锐的树枝
   刺向寒气凛然的天空














最大的罪人---记忆




    (床边飘飞着白色的玫瑰
     带翅膀的小孩飞上我酣睡的眼睫
     我的心被一个美丽的梦充满)
   
   
   
    我梦见一个风和日煦的早晨
    人们突然丧失了对过去的记忆
    家家户户把窗户打开
    突然发现世界是如此美丽
    他们高兴的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
    唱着神圣雄伟的歌曲
    欢呼新的太阳诞生
   
    这个神奇的早晨
    父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像孩子一样欢腾
    小鸟忘记了小孩的残忍
    在人群中歌唱飞翔
    姑娘们穿上了最喜爱的服装
    像鲜花一样在人群中开放
    老人们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高兴的跳起了青春的舞曲
    监狱的看守放下了皮鞭
    挽着犯人的手臂走出牢房
    高楼上计算着钱财的银行家
    将帐本扔进了火堆
    吹起了雄伟的军号走入队列
    政治家也忘记了咬文嚼字
    他们在人群中翻跟头尽情欢乐
    烙印着痛苦表情的贱民
    脸上显出了快乐的笑容
    在书堆中忙碌的白发苍苍的教授
    扔下笔记走入欢乐的人群


    他们迎着阳光
    奏起雄伟的进行曲
    唱着歌向远方走去
    昨天的监狱
    不同等级的官位
    装腔作势的动作
    皮鞭和欺骗
    在太阳照耀下变成两个大字
    愚蠢
    被丢弃在大路的起点
    慢慢缩成小小的一点
   
    大路上阳光普照,煦风和拂
    大路旁百花争艳,白鸽展翅
    老人,小孩,妇女,士兵,犯人,长官,学生
    再也不能区分
    他们变成相同的人
    在大路上唱着庄严的歌曲
    愈走愈远
    向着天空走去























  诗神 



    “啊,女神 你远在天空的黑幕之上
    那里金光熠映
    白云浮翩
    孩子们在祥云中飞翔
    仙女们在乐声中袅舞
    你可听见我在向你呼喊
    你可看见我内心伤痕斑斑
    我像是一座欲喷的火山
    请将我炸得粉碎吧
    让天上人间
    再见不到我的痕迹”
   
    “啊,女神
    我命中的神
    为什么我会将你爱上
    记得那荒唐的少年时代
    适当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心中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
    真不敢回忆那过去的我啊
    那些记忆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那个孩子已经死去了
    你到哪里去找他
    他曾像鸟雀一样欢腾
    他曾像花瓣上露水那样清新
    现在这个伏在地上的人就是他
    一个衣服褴褛
    满脸皱纹的亡命人”
   
    “啊,我命中的神
    当我从童年的梦中醒来的早晨
    那个智慧的老人
    要我进入他森严的知识大殿
    那个雄伟的战神
    要我进入他刀光剑影的帐篷
    可是当你浅淡典雅的淑影
    向我走来时
    世界顿时在我面前消失
    连我自己也化成了爱
    从此爱的光辉
    照亮了我世界的白天和黑夜啊
    连太阳的光辉
    在你面前也变得如此暗淡
    为了给你编织花边
    我到天上去摘取白云
    为了给你制做桂冠
    我到禁园中去偷摘仙花
    即当现在
    我被当做一个野兽
    被圈禁在牢笼中的时候
    我仍在将你思念
    女神啊
    我怎样度过这痛苦和漫长的岁月啊
    像失去了理智和感情的动物
    像一具肮脏和腐朽的死尸
    像一个不能言语的木偶
    我蓬着乱发
    穿着布满窟窿的衣服
    在寒风中走着
    辱骂不能使我苏醒
    殴打不能使我恐惧
    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精神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大路上走的
    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
   
   
    “有时候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像瞎子感觉到一丝光线
    我那死去的灵魂
    突然苏醒
    啊,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心灵的伤口
    流出了鲜红鲜红的血
    那些过去的回忆
    父母的慈爱
    少年的理想
    乃至那已被遗忘的
    一句平常的朋友的问候
    突然都在一刹那
    像光电一样
    回复到我的面前
    我突然记起我是谁
    是过去到今天的一个人
    我不敢睁眼
    不敢想
    每一丝温暖
    每一个回忆
    每一句问候
    都像针一样
    刺痛着我早已干枯的灵魂
    不
    那不是我
    我是一个没有知觉的
    像周围人所认为的
    一团可以任意踩踏的
    一团可以任意辱骂的
    肉”
   
   
    “这是何等的凄历
    就在这黑暗孤寂的夜里
    如果一个人死去了
    陪伴着这荒芜和黑色的草原
    也许会是一种幸运
    然而这时候
    我听到了
    房外萧瑟寒冷的草原风声
    我看到了
    窗外死静冷酷的草原夜色
    发现我还活着
    这是多么可怕
    颤抖的
    卷缩到屋的一角
    我的心在喊
    让我死去吧
    回答我的
    只有沉默
    和那孩子般
    啼哭的风声”
   
   
    “啊,女神
    你在哪里
    请给我一丝抚慰
    请给我一丝温热
    请将你的同情
    你的温爱
    给一个不幸的人
    回答我的
    只有沉默
    和那孩子般
    啼哭的风声”
   
   
    “有人说
    眼泪可以平息痛苦
    可是
    自从经历过那些可怕的夜晚
    我的眼睛
    变成两口干枯的井
    再也流不出一滴水来
    当我最难受的时候
    就恰如一个
    枯木雕成的残缺灵魂
    拼命挤绞
    也流不出一滴液汁”
   
   
    “是的
    我变成了一架枯骨
    眼睛里再无光辉跳动
    生活无情的压迫和蹂躏
    它要把我
    砸得粉碎
    我没有碎
    我不能让它压碎
    我用我柔软的肉
    做成的心灵
    拼命抵挡
    它强大的压力
    我被压的
    伤痕累累
    残缺不全
    那被折断的锯齿
    就好像是一片片刀锋
    在他的刃尖上
    只有一个声音
    寒凛凛地回转“
   
   
   
    “被砸碎
    或是生存
    可是
    我怎么去抗拒
    它强大的压力
    毁灭
    或者
    加入它的队列
    在复仇的狂焰之下
    去毁灭别人
    这是一股
    大时代的旋风
    它席卷天空
    横扫人间
    如此横蛮
    势不可挡
    冲垮一切理智
    甚至于犹豫
    而只把人分成
    毁灭者
    或者被毁灭者
    在它的铁拳之下
    我即使幸存
    也将被良心毁灭”
   
   
    “就这样
    一块未用过的木头
    已是残缺不全
    一块未铸成机器的钢铁
    已是铁锈斑斑
    我才华横溢的笔
    在认罪书上
    耗去了多少青春
    这时候我想着你
    我的女神
    一个思绪
    从我僵死的精神中产生
    (那里盘旋着
    毁灭和被毁灭的斗争)
    我要用笔
    记下这一切
    把它烙刻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让后人记起
    他们的祖先
    曾经生活在一个
    怎样荒唐和痛苦的时代
    我的目光
    向一个个高峰看去
    那儿一个个痛苦的灵魂
    正在安息
    啊,女神
    我祈求你
    给我灵感
    我祈求你
    使我能像电驰光闪
    一样走笔
    在你的一座座
    高耸入云的山峰中
    请给我一个归宿
    我将在那里
    安置下我受苦的
    不能安静的灵魂
    愿我的精神
    能在那里安眠”






























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
   
    是被遗忘在古山中独自叹息的老树?
    是碧蓝的天边孤另另地飘浮着的白云?
    是深夜书桌上的残烛徐徐流下的泪珠?
    是大海边任水浪扑打的千孔百疮的礁 石?
   
   
    我是什么?
   
    是古老的土地?
    是缄默的群山?
    是狂啸的暴风?
    是咆哮的大海?
   
   
    我是什么?
   
    是什么? 我?
   
    那邈远的大海的尽头有我吗?
    那金亮的云层上面有我吗?
    那肃穆的星空中间有我吗?
   
   
    我有过古老的悲哀吗?   
    我有过未来的欢乐吗?   

    在那远古的时候
    我在哪里?
    就象那已经消亡的
    那曾经
    在槐树下
    在小河旁
    在茅草屋下
    发生的
    悲欢离合的故事
   
    啊! 那些不会再有的各种神态的人呵!
    我在他们中间吗?
  
    去向迷茫的未来
    将要诞生的未知的人呵
    这一刻
    你们在哪里
    你们可能听见
    我的呼唤?
   
    我是什么?
    是今天的我吗?
    是由往昔的悲伤和痛苦集结在一起的一团记忆吗?
    是一部将土地的能量变成活力的机器吗?
    是一具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躯壳吗?
   
    不!
    在那无边无际白浪汹涌的大海之外
    一定有我
    在那银光闪烁壮丽肃穆的星球之上
    一定有我
    那埋在地底下的火烛灼明的古老的过去
    我曾去过
    那正在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金光绚烂的光明的未来
    我一定会去
   
    我从逝去的痛苦中孕育而生
    我定在未来的幸福中含笑死去
   
   
   
    我的谜
    活着或死去
    是什么呢?
    我
































我是民族的儿子
  


我是民族的儿子

    请听
    我的呼吸
    那哀婉的低泣
    是农妇在坟前哀悼亡儿
    那悠扬的
    来自天国的声音
    是母亲在黄昏的桥头呼唤孩子回家
    在这声音之上
    一个澎湃不息的声音怒吼
    啊
    那是我祖国的大江
    从青藏高原向着大海气势磅礴地流去
   
   
   
我是民族的儿子

    请看
    我的面容
    精亮闪烁的双眸中
    悲壮的异光相映
    那是古代的农民
    在烽火中
    举着刀戟
    嘶吼着
    冲进帝王的宫殿
    我的俩颧高耸着
    古代祖先
    与虎豹搏斗的雄武
    顺着俩颧向上
    我的眼角俩边
    流出一道道的细丝
    就象是夕阳下金光闪闪的江河
    河水中倒映出那在汨罗江边
    漂零的老人的悲哀
    请看
    我俩颊和前额上的
    一道道木刻的皱纹
    那是在烈阳炙烤中
    与禾木拼搏的农人
    用他们的坚韧
    他们的痛苦
    他们的麻木
    在我的脸上烙下的印记
   
   
    啊
    我古老的民族
    我尊贵的祖先
    我黄色的兄妹
    你的
    每一个面孔
    每一丝笑容
    每一声呼喊
    每一个神态
    每一声哭泣
    都顺着这时间的长河
    弯弯曲曲地
    流入我的血管
   
   
    啊
    我古老的土地
    我眷爱的山川
    我伟大的祖国
    你的
    每一个村庄
    每一川江水
    每一个城镇
    每一座高山
    每一颗绿树
    都越过这空间的距离 浩浩荡荡地
    注入我的灵魂
   
   
    我是民族的儿子

    我从祖先逝去的痛苦中诞生
    我的面容由无数已被遗忘的
    和正在被遗忘的面容汇成
    请看
    那已被埋藏到土地深层中去了的枯朽的过去
    那正向土地奔驰而去的巨大的光明的现在
    和那正在土地中沉睡而等待着诞生的未来
    正在我苦痛和灼热的灵魂中交炽
    使我的每一个黑夜和白天
    迸发出灼人的光芒
   
   
    啊
    我爱我祖国明净碧蓝的天空
    我爱月光中朦胧幽静的树林
    我爱黄昏时农舍升起的缕缕炊烟
    我爱寒风中白发苍苍老翁行走的刚姿
    我爱霞光中村姑从河边洗衣归来的倩影
    我爱烈阳下驱牛耕耘土地的农人
    我爱残阳里荷笠晚归的放牛孩子
    ........
    我爱我古老的民族
    它的痛苦
    它的欢乐
    它的平凡的屑事
    它的一切
    都溶入我的灵魂
    不能与我分离
   
   
    是的
    那些曾经发生的往事
    在僻运的小村
    在古老的深山
    在小城的里巷
    在流水的桥头
    。。。。。。
    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
    它们何曾消失
    它们活着
    活在我的心中
    就象每一个
    现在活着的人一样
    正是这一切
    这土地上的
    山山川川
    草草木木
    正是这一切
    这民族的
    春春秋秋
    风风雨雨
    将我组成
    为我的灵魂
    谱写了一曲爱的颂歌
    在这古老的东方土地上传播
   
   
    我是民族的儿子

    我从已经消失的过去而来
    请向我看
    我的脸唤醒你对所有的死者的回忆
    请听
    我的呼吸
    那悲壮的沉诉
    那哀痛的啜泣
    那焦灼的呼唤
    。。。。。。
    合成一股强大的旋风
    它穿过万里长空
    与狂飙, 雷电席卷在一起
    把过去,今天,将来
    把江河,土地,城乡
    把痛苦,欢乐,憧憬
    把所有活过的人
    交融, 冶炼成
    一个
    我
   
   
   
    我是民族的儿子
    请向我看
小花




  ( 当我在北大荒的灰暗的灯光下, 偷偷地写着这些诗的时候, 我想, 如果有一
天, 人们读到这些诗的时候, 他们会想什么呢? 小花就是这样的缅想中写下的。
 我把它放在最后一首, 应是几十年前的我, 对今天的读者想说的话。)
   
   
   
   
   
    小小的花, 它不能, 不能凋谢
    在冬天的寒风中, 它拼命, 拼命挣扎
    从冰冻的土地中, 它吮吸, 吮吸温热
    用冰雪, 去做成, 做成它,冰洁的芬芳
   
    啊, 未来的少男少女们
    当你们在春天的花园中漫步
    是否会向那消逝的冬天
    投去你好奇的思网
   
    那时候, 请不要, 不要苛责
    这孱弱的小花
    它怎比, 怎比牡丹那样鲜艳
    它不如, 不如桂花那样郁香
    它是在, 是在酷寒中长大

    在严冬的岁月里
    它,
    小小的花
    任冰冻, 任风凌, 任雪摧
    它不曾, 不曾凋谢












散文四篇


这四篇散文也写在1965年到1972年间





 (一)   秋天的小杨树




 这里秋天短得难以觉察,突然之间北风下来,茂密青翠的树林就显出苍墨的老色,
只几天功夫,树林就被北风雕塑得只剩下几根劲拔而又瘦削的树枝了。只有榨树和
枫树仿佛还不想忘却盛夏的欢乐,尽力地吐泄它最后的生命余力,它的姿影变成瑰
丽火红的影团,与清秀的小杨树上残零的黄叶相间相映,疏密交杂,在秋天苍白的
太阳光辉下闪闪发亮,令人心悸。

 我爱在秋天的原野上漫步,吹着略带寒意的秋风,沐浴已经失去热力的阳光,沿着
两旁长着高高的小杨树的小道走去,心中常常会联想翩翩。我想起那消逝了的盛夏
的火红的黄昏,想起草原上盛放的五色花朵,想起花朵上飞舞的蜜蜂和蝴蝶,如今
它们在哪里呢?那可曾只是一个梦吗?

 在秋阳和熙的光辉下,我眯起眼睛,向着夕阳,向着茫茫的树林深处走去。是的,
冬天已经不远了,到那时,原野上将会盖满白雪,满天是呼啸的北风,到那时在这
小道上行走,小道就会留下艰难的脚印。

























(二)   在小镇换火车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下了火车,撩乱的灯光刺得我眼眩目乱,到处挤满了接站的人群,满耳响彻久
别重遇的惊呼声,大约十多分钟后,人群都已散去,车站显得冷落和寂静,我提着
旅行包站在空荡荡的车站外面,夜风微掠着我发热的面颊和衣领,向那里去呢?一
种孤独,凄惨和被世界抛弃的感情控制着我,我麻木地向这个陌生的城市走去。

    街道上灯火辉煌,汽车和电车匆忙地过往着,车前强烈的灯光不时从我的脸上
浮行过去,一个个下班回家的市民急匆匆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我看到路旁高楼的窗
口上闪耀着温暖的灯光,我想在那些灯光的下面,丈夫和妻子,孩子和父母正欢聚
在餐桌旁,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有着千千万万个这样的窗口正在闪耀着温暖的灯光,
可是没有一个灯光是属于我的,也没有一个灯光在等待着我进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着。路灯暗淡的光线透过树叶照在我的身上,身影
在房子的墙上变换着姿态和长度,在一个高坡上,我停住了,向无边的灯海望去,
它们与天上的星星连成了一片,寒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向哪里去呢?



























东北的小县城

东北,小县城的冬天

   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上的尘土被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街道两旁挤满了又矮又
破的土垒平房。铁皮做的烟囱从窗口伸了出来,青白色的烟在寒风中急速旋转,到
了房屋的顶上马上就消散的无踪无影。

   孤寂的街道上只有几个疏疏散散的行人,他们穿着黑颜色,臃肿和充满皱痕的棉
衣棉裤,皮帽上两个皮毛所剩无多的耳朵, 直巴巴地耷拉在脸颊的两旁,一团团
从鼻子里吐出的白气向外喷冒着,胡子上凝结着白色的冰花。

   一切是如此宁静,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是冰中的世界。生命的热力都被严寒吸尽
了。可是在两手交叉卷缩在袖统中的行人中,偶尔也会有一个线条纤细,穿着干净
合身的兰布大衣的倩影从身边飘过,就像是在沙漠中顽强生长的绿草,人们的青春
和生命力穿透了自然的严酷,不屈不挠地在北国的严寒中生存。

   推开了小饭馆的厚重的棉布门帘,我弯着腰走了进去,一阵令人舒适的热气迎面
扑来,可爱的炉火在房子的中间熊熊升腾,几个农民坐在那里卷着香烟,懒洋洋地
沉浸在这温暖的适意之中,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碗碟和筷子,剩菜和米粒掉满
桌子,油汤在桌子上慢慢的流动着,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味及炒锅的油香。

   坐在一个角落里,我默默地吃着饭,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童年,感到了刺心般的
悲哀。




















 二胡 



 我爱听二胡,虽然它的音色不如小提琴丰富。

   小提琴给人开辟的是光辉灿烂的境界,它的欢乐如是太阳一般热烈,它的愤怒如
是狂风暴雨一般惊心动魄,它的沉思如是月光下的田野一般幽静;而二胡单调,悠扬
的声音,总像一个飘荡江湖,饱尝辛酸的游子在幽怨地自诉。

   它总是在平静地倾诉,尤其在孤独的长夜,月光静静地照在地上,悠扬的时起时
伏的二胡声从窗外飘来,我的心也被笼罩在悲哀的愁雾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心力交
瘁的男人在倾诉他心内的痛苦,这种悲哀和痛苦已经被凝结得如此深沉,那里面饱
含着人世的不平,沾透了生活的辛酸,可是他诉说得这样平静,从容,仿佛这是平
常的事件,这是他人的事件,这是远古的事件.这种平静是多么残酷,似乎不含一丝
生命的热力和希望。

   如果是在秋雨绵绵的寒夜里,听着二胡的声音,更是令人惆怅,琴声伴随着飒飒
的风声,伴随着打落在草叶上的滴滴雨声,它在阴寒黑暗的夜空踯躅,它在阴云弥
漫的雨空中飘荡,找不到归宿。就是二胡奏起快乐的曲调的时候,我也很难快乐,
我仿佛看到一个苍白,疲倦的面容上显现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二胡是我国的古乐器,在它那里我听到了我们古老民族的悲哀,在这个民族中,
从古到今,有多少被命运挤压得沉默,孤独和狷解的人,有多少自幼失去父母和家
庭温暖的孤儿,有多少双目失明漂泊江湖的瞎子,将二胡当作自己的伴侣,在深夜,
在街头,将人生的悲哀,将生活的辛酸,倾诉在这徐缓的琴声之中,他们静静地倾
诉着,任人来人往,任时过境迁,两眼望着空洞洞的天空,不求人听,不求神助,
他们向着远远的天空静静地倾诉着他们没有眼泪,没有幽怨,没有希望的痛苦。

   世界上也有很多欢乐的人,他们有温暖的家庭,他们有朋友,孩子,宴会和汽车,
在那里二胡兴或也会像桌子上的鲜花一样,被挂在墙上,点缀他们的幸福,但是二
胡在那里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可是你若听得一个与二胡相依为命的人的琴声,你也
许不能再忘记它,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时远时近,仿佛还依
依传来徐缓低泣般的琴声。 






情诗六首


前言

这几首情诗几乎跨越了我生命的各个时期。今天重读的时候,感慨万千。

‘盼望’,‘我孤独的小船’,‘ 你望 ’ 写于农场劳改的时候。‘这些只属于我
们’,‘我的小星 ’写于在北京教书的时候,‘给 羚 南 -送别机场 ’ 写于1997年
左右, 我已经在美国了。

   当我在北大荒的小土屋中向着朦胧的未来,发出思念的时候,我怎么想到,它飞
越重山,横渡大洋,几十年来找不到停息之处。

    无论一个人年青时有过什么梦,什么理想,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往往不由自
主地惊奇,自己所踏出的生命之路,与他原来期望的完全不一样。

   即便他不喜欢这条自己踏出的生命之路,他也不得不承认,冥冥中,造化所创造
的这个他,充满了喜怒哀乐和离合悲欢。在瑰奇的活生生的人生之前,人类的想象,
愿望和理想显得多么无力,苍白和贫乏。

    也许正因为如此,生命才于我们,充满吸引。 





















(一) 盼望



    在寂静的长夜里
    我常常将未来的爱人盼望

    不知她是谁
    也不知她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常常将她盼望
   
   
    在寂静的长夜
    我总在将她盼望
    她是一个牧羊女
    正在草原上牧羊
    她是小城的女儿
    正走向幽深幽深的小巷
    她是花盆中的秋菊
    正在窗前对着天空缅望
    不知她是谁
    我总在将她盼望
    等到命运的线儿系上
    她就会来到我身旁
   
   
    可怜的小爱人啊
    你可知道
    就在这一刻
    一个思念的纱网
    飞来远方
    在你纯洁的上空
    轻轻罩上
   
    
   
   (写于北安农场1971年)








(二)  我孤独的小船 


    今晚的月光
    为何如是清亮

    它无声地将银辉
    向着沉静的原野倾泻
   
    为什么今晚的风
    如此妩媚
    它轻盈的身影
    飘过蒙胧的小溪
    幽静的溪水
    也在声声叹息
   
    为什么窗外细柔的树影
    总在摇摆
    它瑟瑟的细语
    是在与谁谈心
   
    我孤独的初航的小船
    今晚你为何
    如是不宁
   
    当你轻轻绕过
    那一个幽黑的港湾
    愿夜神庇护你
    轻轻入梦
   
    
   
   (写于北安农场1969年)














(三)   你望 

    姑娘, 我们徒然相望
    犹如那高邈的蓝天

    你望, 望那蓝天正向大地注视
    可是它们相隔万里
    永难超越
   
    姑娘, 我们徒然相望
    犹如那被巨擘截断的水流
    你望, 望那水流正向绿茵奔去
    可是被一道巨擘截住
    永难超越
   
    姑娘,有一天我们会从人间消失
    回到我们神秘的来处
    可是你望, 望那天空仍正向大地凝注
   
    姑娘,有一天我们会从人间消失
    回到我们神秘的来处
    可是你望, 望那奔腾的水流正在巨擘下低泣
   
   
   (写于北安农场1969年)
   
    


















(四) 这些只属于我们



    难忘那几个冬夜
    寒穹星光灿烂
    树影在幽深处窃听
    夜风在脸旁撩人
   
    哦!你可记得远处夜行人的步声
   
    难忘那几个阴寒的下午
    北海的冰面平亮如镜
    杨树伸出枝叉向天空倾诉着相思
    痴情的乌鸦在天上苦苦盘旋
    白云总是无尽的依恋
    烟雾总是不断地缠绵
   
    哦!你可记得石阶上玩石子的那几个孩子
   
    难忘那几个金色的黄昏
    顺着幽静的小林走去
    阳光下双镜湖绚目夺辉
    树梢上片片树叶竞吐生意
    万寿山上宫阙上的金顶光辉灿烂
    我们的心也在金光中燃炽
   
    哦!你可记得风吹宫阙挂铃的银音
   
    这些令人心悸的时光
    就象飞蛾扑火,朝向极乐奔去
    永生只在一瞬
    却向谁说?又谁能知?
    这些只属于我们
   
    (写于北京1985年) 








(五)  我的小星 
   
   在遥远的天际
   我找到了一颗星
   
   它不亮
   也不令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它在那里
   在人们不会望见的天际
   它静静地向我投来
   它亲切温柔的光线
   
   在我痛苦的时候
   我真怕我会倒下去
   常常在静静的夜里
   心的伤口流出了血
   呵!这时候我真想见到你
   
   你在那里
   在人们不会望见的天际
   亲切温柔地向我投来
   你慈祥抚慰的光线
   
   有时候,象湖面上泛起几丝涟漪
   一阵凉风吹醒了我沉睡的情感
   常常在温馨的夏夜的小道上
   一丝久已忘记的气息向我袭来
   呵!这时候我多想见到你
   让你分享我的喜悦
   
   你在那里
   在人们不会望见的天际
   慈祥抚慰地向我投来
   你安静亲切的光线
   
   在遥远的天际
   我找到了一颗星
   它是那么温柔亲切
   在夜晚
   在黎明
   我们常常交换着
   只有我们懂得的语言
   
   呵!我怎能忘记你
   我的星
(写于北京1985年)

(六)   给 羚 南 -送别机场


   
   羚 南,你走了
   带着无尽的忧伤和失望
   我眼前仍然闪烁着
   你的泪光
   我耳边仍飘荡着
   你沉痛的泣声
   
   羚 南,透过眼前的雾障
   我仿佛又看到你的面容
   眼旁一丝丝的皱纹
   倾诉着岁月留给你的哀伤
   幽怨的目光
   透射出对命运的不平
   在那下唇的边上
   尚剩下几丝几乎快被岁月耗尽的倔强
   
   我爱你,羚 南
   不是因为你视为至尊
   而至今仍在使我伤心的‘ 气质’
   我爱你,羚 南
   是为了你那复盖着任性下的善良
   是为了你那掩饰在倔强下的温柔
   是为了你对那些曾经伤害你的人的宽容
   是为了你那份使自己活得很累的认真
   
   
   我仍记得
   你在我的怀中啜泣
   沉痛的诉说
   命运的无情
   母亲的早亡
   父亲闪电般的另娶和冷落
   使一个娇气的孩子
   一夜之间
   失去了母爱,父爱和家庭
   而被命运抛到
   生活的险波恶浪之中
   去独自面对人生
   
   从此
   一个个
   悲惨的故事
   写入你的记忆
   一场黑夜的大火
   差点使你丧生
   你的脸上至今仍留有
   那场火的痕迹
   一个突然飞起来的机器另件
   削落了你的下巴
   你又一次从死神边逃过
   终于生活的巨浪将你
   摔到家庭的旋涡中
   不幸的婚姻使你心瘁力粹
   你将真挚的爱情
   献给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
   但是他没有勇气和力量
   给你一个家庭
   被绝望又一次推到死亡边缘的你
   给律师留下了遗嘱。。。。。。
   于是,羚 南
   你躲在被人忘记的角落里
   用舌头舔怃着那一个个流血的伤口
   
   终于,
   你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了
   在一个枫叶变得火红的秋天
   你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长大衣
   向我走来
   我看见
   一颗哀伤和希望
   骄傲和乞怜
   混凝在一起的心灵
   我看见
   一张青春活力尚未
   完全退尽
   衰老的皱纹却已
   偷偷爬上眼角和额头的面容
   望着蔚蓝的天空
   迎向熙熙的和风
   你说
   “ 这是一个来迟的春天”
   看着你头上迎风飘舞的银丝
   我说
   “是的, 这是一个春天
   但它已属于别人”
   “我们的春天
   已经被埋葬在痛苦的记忆中”
   有谁能留住时光
   星转斗移
   在东方曙色中
   正走来一代代的新人
   火焰般的热恋
   疯狂的追逐
   属于他们
   生命的巨车上
   当年一起嬉戏追逐的儿伴
   如今都已儿女绕膝
   两鬓生出了华发
   
   羚 南,
   何必去伤感
   消逝的年华
   如果你愿意
   请给我你的手
   让我们手搀着手
   一起静静地
   走向金色的黄昏
   在晚霞燃炽的黄昏里
   我要静静地陪伴着你
   看着那太阳怎样
   慢慢走下山去
   然后
   我们要一起看着
   黑夜悄悄地降临大地
   看着上帝怎样赶着
   他的羊群--
   让满天的星斗
   从晚霞的金光中
   慢慢显出
   然后
   在漆黑和壮丽的天幕上
   夺目争辉
   
   静静地,羚 南
   请躺在我的胸上
   听那夜虫此起彼伏的吟歌
   让温柔的夜风
   在我们的身边
   轻轻地吹
   让月光吻在我们的脸上
   送我们进入银色的梦
   
   静静地,羚 南
   没有怨恨
   没有遗撼
   没有恐惧
   我将陪伴着你
   与你一起
   消失在
   那永恒的黑夜里
   
   
   (写于 Adrian/ Michigan1997年)






































(二)  中年时代:思维的诗   


1.  如果



   如果
   有人挡住你的路
   那么
   最简单的方法
   就是绕过他
   向前走
   因为
   世界上有很多路
   
   (书上说
   只有两条路
   正确和错误
   不要相信它的话
   大自然中有很多路
   用你的智慧去探索)
   
   如果有人不让你绕路
   也不让你走过去
   那么
   最省时间的方法
   就是说服他
   或者被他说服
   如果这个方法无效
   你若能打倒他
   那么打倒他
   走过去
   
   (书上说
   仁义道德
   礼信廉耻
   不要相信它的话
   这些捆绑你的绳子
   不由上帝给予
   大自然
   只承认勇气和力量)
   
   如果
   你打不过他
   又无法绕路
   假如你还有时间等待
   那么要忍耐
   任他胡作非为
   乃至骑在你的头上
   等到
   他自己倒下去
   或者
   你可以打倒他时
   走过去
   
   (书上说
   勇敢的人不能屈服
   高贵的人不能低头
   不要相信它的话
   在大自然面前
   坚韧的人更强大)
   
   如果
   你打不过他
   又无法绕路
   而且
   你已剩时无多
   那么
   准备后事
   去战斗
   即使
   倒下去
   也要给他一拳
   让后来人
   踏过你的身体
   走过去
   
   (书上说
   成功者不朽
   失败者可耻
   不要相信它的话
   在大自然前面
   任何成功都是一霎
   没有人能笑到最后)
   
   也不要相信我的话
   这些苦难中的启示
   给你的好处和坏处一样多
   人类用语言来表达思想
   也是一种灾祸
   当我说出一个意思的时候
   却隐蔽了更多说不出的意思


(写于北京1985年)







































2. 黑夜颂 -------献给受苦的灵魂


    不胜娇柔
   晶亮的露珠
   从牵牛花的 紫蓝根部
   沿着白色的花瓣
   徐徐滴下
   清澈又
   纯洁
   若是
   黑夜的
   泪珠

      ***********

   沉默的黑夜
   为什么
   你总在清晨
   洒下
   清凉的泪珠

   当我们
   告别昨天的时候
   有谁能记起
   你的消逝
   你
   总在黑暗中
   默默地耕耘
   不断地舔怃
   昨日的创伤
   一点点地
   将
   伤痛的记忆
   抹平
   然后再用
   耕作过的
   苦痛和记忆
   去制作 一个个
   清秀,灵慧
   的生命
   和编织一团团
   朝霞般美丽的
   希望
   在清晨
   火红的彩霞中
   将它们交给
   光明
   任凭下一个
   火灸的太阳
   凄冷的风雨
   和震撼天地的雷电
   将这些生命和希望
   摧残得
   飘散凋零
   伤痕班班

   

   等到太阳下去
   光明消退
   和
   夜幕临降的时候
   伟大的黑夜
   你会再一次
   默默地
   张开你
   宽阔,深邃的
   怀抱
   收下
   这一个个
   残缺和受伤的
   灵魂
   在黑暗中
   再一次
   将
   它们的伤口
   舔怃和包扎
   待到新的太阳
   升起的时候
   将他们
   交给光明
   
   沉默的黑夜
   为什么
   你总在清晨
   洒下
   清凉的泪珠

   **********


   不胜 娇柔
   晶亮的露珠
   从牵牛花的 紫蓝根部
   沿着白色的花瓣
   徐徐滴下
   清澈又
   纯洁
   若是
   黑夜的
   泪珠

   (写于 North Carolina  1999年)




































3    夜思


  谁又在谁的夜里骗自己
   是谁
   漂泊在生命里
   友人
   在记忆的云雾中
   随风飘去
   
   轻盈的快乐
   在生命的天空穿梭
   在地平线的尽头
   生存的黑云
   正酝酿着暴风雨
   一个个夜里
   痛苦象是浓郁的酒
   孤独地伴随着你
   醉醺醺地
   咀嚼着它的苦味
   将自己一段段咬碎
   
   为什么我不是那颗
   在荒芜的山坡上
   迎风飘舞的小草
   却流浪在深夜的街头
   在这欲望灯
   若隐若现的
   灰暗的夜城
   
   这是谁的夜
   这是谁的城
   这是谁的生命
   也许这一切
   都来自一个谎言

(写于NORTH CAROLINA2004年)








4.  眼泪


( 上帝造人的时候, 他给了人需要的一切。 在最后完成的时刻, 他在人的眼睛中
放入眼泪) 



   如果
   有一天
   你在这个世界上
   孤独无援
   如果你心中的痛苦
   无人倾听
   如果你所有的努力
   都成为流水
   如果你的委屈
   无人理解
   
   那么
   哭吧
   哭出来吧
   让
   眼泪
   流过你的眼睛
   流过你的脸颊
   流过你的嘴唇
   一滴一滴地
   滴到
   你的身上
   
   那是上帝
   为你准备的水
   他知道
   会有这个时刻
   他将他的爱
   注在眼泪里
   
   (写于NORTH CAROLINA 2005/07/09 ) 







5.  悼念亡友


 ( 一位中国故友年初因肝癌病逝, 听说她昏迷中说着我的名字, 心中凄然 ) 



    往事默然
   未说的情感
   已永成迷
   
   
   凝望面前的蜡烛
   跳跃的火苗中
   看见你
   熟悉的身影
   蜡烛上落下的红泪
   是我心中的灰烬
   
   隔着生命的两岸
   思念
   能走多远
   
   一个温暖的钢琴旋律
   在心中回荡
   乐声中
   仿佛感到你
   在另外一个世界
   向我注视
   
   待我收拾
   你不会再变的音影
   放入行囊
   荷起竹笠
   向着夕阳走去
   
 (写于NORTH CAROLINA 2005/04/05)








6.  一个人的歌

(上)

小时候
听父亲哼
“苏三起解”
“大雪飘”

我想
真难听
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
父亲会喜欢

如今老了
常常哼
“主席的话儿记心间”
“苦菜花开遍山野”

女儿想
真难听
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
我会喜欢

等到我明白
父亲喜欢
“苏三起解”
他已经离去

等到
女儿明白
我喜欢
“主席的话儿记心间”
可能我亦离去

(下)

一个人最喜欢的歌
不是世界名曲
也不是最流行的歌

可能
是在一个被遗忘的过去
可能
是在一个秋收的麦田
也可能
是在一个月光下卧息的小镇

一个记忆中的人在那里
唱着歌

从此
一当那个旋律响起
他
就回到
那个时光
他
就回到
那个地方
他
就想
起那个人

这是他自己的歌

(写于NORTH CAROLINA  2007年10月22日)
























7.  太阳




 
   
   如果
   你是花
   去花园吧
   在美丽的万花丛中
   你不会寂寞
   
   如果
   你是树
   去森林吧
   在密密耸立的古树下
   你不会害怕
   
   如果
   你是月亮
   去天空吧
   在群星争辉的夜空
   你不会感伤
   
   可是
   你却要做太阳
   于是
   你就只能孤独地
   在天空发着
   寂寞的光

(写于NORTH CAROLINA  2006年8月15日)












8.  白云




  我在地狱的火焰中炼烤
   从熊熊火舌的缝隙
   窥望蓝色的天空
   我用地狱灼热的记忆
   织一朵白云
   
   我在澹明的天空飞翔
   寻找上帝的痕迹
   俯瞰星罗棋布的狱房
   我用身边花絮般的白云
   送去天堂的慰藉

(写于NORTH  CAROLINA 2007年12月11日)





























9.  我的文字是我思想的奶汁

 
   我的文字是我感情的泪光
   人可以鄙视它
   不屑一顾
   但却无法
   让它戴上珠光宝石
   
   我的文字是我思想的奶汁
   人可以嘲弄它
   一钱不值
   但却没有办法
   标出它的价格
   
   在一个个无光的黑夜
   一条条细雨泥泞的路上
   一阵阵萧瑟的风中
   我寻找着心中的感觉
   如果有一丝微弱的灵光
   我立即将它记下
   
   也许有一天
   有一个人
   挣扎在一个无光的黑夜
   一条细雨泥泞的路上
   一阵萧瑟的风中
   心中流出我的文字
   眼中闪烁着泪光
   
   于是
   我所有的苦思
   所有的不眠
   所有的寻索
   都得到了报偿
   
   (写于North Carolina2007年12月26日)










10.  在生命河上漂流 



人
为什么要出名?
在万头簇拥中
露出自己的头角?

是为了逃离孤独?
是为了畏惧死亡?

可是
在人群的中心
心中就
没有寂寞?
被记住名字
死去的灵魂
就得到慰藉?

我选择孤独
当我活着
如果死去
请将我遗忘

生命是智慧之外的河
在它的水面上
我任其漂流
一切自然,平静
而且壮丽

(写于North Carolina 2006年5月)












11. 一首与我命运紧紧相连的苏联歌曲


我年轻时常常想起这首歌曲,一个在暮色草原垂死的马车夫,托付他的同伴
的最后遗言,有时我感到支撑不住的时候,这首歌的旋律就浮上我的心扉,悲恸,
苍凉, 深邃。
   
   今天快走完人生时,我重听这首歌时,常常听到这首歌的本意中未含有的对我年
轻时苦难的自怜。


   英语歌词
   
   “STEPPE ONLY STEPPE ALL AROUND”
   
   Steppe, endless steppe,
   the way lies far before us,
   and in that dense steppe
   a coachman lay dying.
   
   He summoned up all his strength,
   as he felt death approaching,
   and he gave an order
   to his comrade:
   
   “My dear friend,
   do not think of the bad times,
   but bury me here
   in this dense steppe.
   
   Give to my wife
   a word of farewell;
   and give back to her
   this wedding ring.
   
   And tell her that I died here,
   in the freezing steppe,
   and that I have taken her love
   away with me.”
   

中文歌词


   茫茫大草原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车夫挣扎起,拜托同路人,
   请你埋葬我,不必记仇恨。
   请把我的马,交给我爸爸,
   再向我妈妈,安慰几句话。
   转告我爱人,再不能相见,
   这个订婚戒指,请你交还她。
   请再告诉她,我已埋葬啦,
   怀着她的爱,长眠在地下。
   
   


俄文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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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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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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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NORTH CAROLINA 2011年09月15日)







四首令人感动的情诗 

翻阅过去的文件,发现了这四首诗,怎么也记不得作者是谁了,记忆的深处好像
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嫁给美国人的中国少妇,应该是三十多岁,好像在芝加哥
附近, 她好像在一个美国学校中TAKE写诗的课, 至于我怎么认识她的, 为什么认
识她,后来又怎么消失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知她长得什么样子,这些诗都是通过EMAIL送给我的。 它
们表达了一个生活在冰冷婚姻中的少妇想望感情,又不敢越轨的羞涩和恐惧,表达
得非常诚恳,纯洁和动人。    

我没有读过比这更令人感动的情诗,它们应该归位到中国最优美的情诗中去。 







	
(一)    原文是英文

 I Know You Looked (this time with a
title)   


Have you ever looked into the dusk
When the sky and ground connects
With faint pink and light gray
With enormous silence

I know you looked
More than once

Have you ever stayed beside a big tree
In an autumn afternoon
With the meadow in front of you
Covered with fallen leaves
With dark red and deep brown
With enormous silence

I know you stayed
More than once

Have you ever noticed a beautiful heart
Beating with its innocence, its enthusiasm
Its longing

I know you noticed
Noticed
More than once

Then I am content
Content with the thought
I am appreciated
The dusk, the meadow
The heart....

我的中文翻译:


(一)我知道你在看

(这次带上了题目 (注))



你看到过黄昏吗
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
带着淡淡的粉红色和浅灰色
充满了宁静

我知道你看到过
而且不止一次

你曾经在一个秋日的下午
待在大树下息凉吗
面对着前边的草地
铺满暗红色和深咖啡色
的落叶
充满了宁静


我知道你待过
而且不止一次

你有没有发现一颗美丽的心
纯洁,热情的跳动着
充满期待

我知道你注意到了
而且不止一次

这样,我就满足了
满足到心的深处
我感谢
黄昏,草甸
还有心....


(注)  第一次寄给我时没有题目,是我要的题目

 (二)原文是中文

 海上的屋子 


海上有屋子么
也许有
那我就不用乘船去看海
只要每天把屋门打开

我看
海上的明月
海上的鲸舞
听说最初的人类是从海里来

海会吟唱,扬着细碎的浪
海会悲戚,静默得天都压低

海也会暴躁
但几声海鸥的叫声就会使它平息

海水轻轻地漫上我的台阶
象要告诉我什么
是不是关于海的女儿

海风掠过我的屋顶
给我带来海那边的消息

我钦佩
海的壮阔,海的包容


人们追求永恒
什么是永恒
海,便是永恒


 (三) 原文是中文

山野那边有什么 



山野那边有什么
很想去看一看,看一看
可能什么也没有
也想去看一看

看一看可能就不想走了
还是想去看一看

看一看可能还是要回来
还是想去,,,

看一看又回来可能被人笑
还是想,,,



 (四)  原文是英文


I want to go near you 

I want to go near you
Go near you, from my cold, cold palace
I left in such a hurry
That I forgot to put on my crystal crown and
snow-woven scarves

Come on
North wind to pull my carriage
Across the boundless white plains and glaciers
Until I reach you
Reach you in front of me

The wind whistled along joyfully
Spreading snow flowers forward on my way

You know
I have waited too long
Too long
from the time I last came by
Since spring

Wind lowered his singing
Now I come to your cottage

I lingering, reeling in your gardens
will you come out to see me falling from the sky?

I put my finger on your windows
It turned into snow flakes with delicate patterns
I can see you there
I can feel your warmth from there

How I want to go near you
But I can't
I can't
Because I will vanish
Vanish in the burning fire

So I go
Go back to my remote place
Each year
I'll come back to visit you
form my cold, cold palace

我的译文

我想要走近你
离你近一些
从我冰冷, 冰冷的宫廷

我来得如此仓猝
以至忘记戴上我的水晶皇冠
和雪编的围巾

来吧
北风
拉上我的马车
飞越过无边的白色平原和冰川
直到你身边
你就在我面前

呼啸的风快乐地尖叫着
激起的雪花在路上飞舞

你知道
我等待太久了
太久了
上一次见你
还是去年的春天

风降低了它的歌声
现在我终于来到你的小屋

我徘徊,彳亍 在你的花园
你会出来看我从天上降临吗

我在你的窗户上爬着
在你的玻璃上结成雪花精致的图案
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你在那里
我从那里感到你的温暖

我多么想走近你
但我不能
我不能
因为我会消失
消失在你屋内燃烧的火炭里

所以,我走
走回到我遥远的地方
每年
我都会来探望您
从我冰冷,冰冷的宫殿




我确实说不出这四首诗中我最喜欢哪一首, 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如果一定要
我挑的话, 我会说最后一首, 有比窗外飘扬的雪花看着温暖的房子中的炉火, 向
往,却不能接近更凄婉的感情吗?

我在这里为这位从记忆中几乎淡退得没有影子的朋友祝福。
 












(二)  老年时代:离去的诗  


1。 当那个忧郁深沉的旋律远远响起的时候 


   当那个忧郁深沉的旋律远远响起的时候
   你就见到了俄罗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它的悲伤
   当那个像纺织娘那样单调和无忧无虑的旋律飘来的时候
   你就见到了美利坚山区和美中平原纯朴的美国农民
   以及他们的快乐
   
   ????????
   
   俄罗斯旋律是我年轻时的梦
   它装满了我在朦胧中对美的向往和对理想的寻求
   可是围绕着我的却永远是驱之不散的痛苦和悲恸
   美利坚的旋律是我老年的归宿
   它让我什么也不再追求
   睡眠在万山千树之中
   快乐的歌唱
   就像一只小小的秋虫
   
   ????????
   
   如今我心恰如金阳下起伏的碧波
   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
   静静的等着夜幕降临
   但是有时
   我心中还会升起俄罗斯的旋律
   于是我又看到了
   茫茫无边的黑黝黝的大草原
   和那总是在远处飘荡的
   一丝丝引着我向前探索的火
   啊,那是我已经死去了的年青时的俄罗斯梦

(写于NORTH  CAROLINA  2011/10)
 

 

2。 黑暗


  儿时
   害怕黑暗
   不敢一个人
   在黑暗中走路
   半夜醒来
   将头钻在被子中
   憋得满头大汗
   
   
   等待了
   千百亿年
   "我"
   才从黑暗中
   脱出
   感觉到
   自悟的极乐
   心中
   仍残留着
   对黑暗的余悸
   
   
   老了
   不再害怕黑暗
   常常一个人
   坐在黑暗里
   望着夜空的星星
   想象着
   那是
   归回的路
   
   
   黑暗中
   新的"我"
   不断跑出
   悄悄地
   将世界换了人
   一张
   无形的网
   在天地搜索
   将那
   欲望耗尽了的"我"
   带回黑暗

(写于North Carolina 2010/10)














































3。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
   我愿
   我不是死在医院中
   身上
   插满了管子
   和扎满了针孔
   
   我愿
   我死时
   没有欢乐的兴奋
   没有悲哀的剧痛
   没有依恋的不舍
   而是
   在一个平常的
   风和日丽的黄昏
   坐在树下的一个藤椅上
   读着一本心爱的书
   然后
   平静地睡着了
   人们叫我时
   书掉在地上
   我已经离去
   
   我愿
   我死后的脸容
   慈祥和平静
   还有
   最重要的
   在生命最后的一刹
   我愿
   一生挚亲的人
   父亲母亲孩子家人朋友
   一张张熟悉的脸
   还有我
   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姿影
   像闪电一样
   在我最后的意识中
   浮现

(写于NORTH CAROLINA  2012/1)

4。 欣赏风景

   如果
   你与一个女性
   在海滩欣赏风景

   那么
   你看不到
   大海和蓝天
   因为你的心
   已被柔情蜜意充满
   
   如果
   你与几个朋友
   在山上欣赏风景
   那么
   你看不到
   山麓和树林
   因为你的思维
   已被朋友的语言占据
   
   如果
   你与一大群人
   在一个楼顶欣赏夜景
   那么
   你看不到
   星星和城市的夜幕
   因为一大群人在一起
   只容纳社交和政治
   
   真正要欣赏风景
   你就
   一个人
   静静地坐在那里
   大自然
   会慢慢
   进入你的心灵
   
   虽然孤独
   不免伤感
   但是伴随和面对的
   是真正的永恒

(写于夏威夷 2013/5)



5。  给邵艾 




爱是随着年龄变化的河流
等到夕阳落下帷幕的时候
彩霞和激情已从河面消失
只有缺陷像乌云一样从四面八方聚集
选择爱你
就是选择和期望宽容
把所有结果
留给风去决定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结合就像二条河流并在一起
前面已是每况愈下的岁月和险滩
如果不断遗忘,与不断摔倒就像一个个沉在河底的卵石(注解)
那么不断提醒不断搀扶就像河水流过卵石的叮当声音
选择爱你
就是选择和期望宽容
把所有结果
留给时间去证明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人生常是一条随时改道的漫长河流
只有大海是终极不变的命运
选择爱你
就是选择和期望宽容
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
把最后的结果
留给上帝去解释

(注解)

去欧洲旅行我有无数次不断忘东西,邵艾不断提醒我,为了找照相机,还摔了一大
跤。

邵艾有两次遗忘,丢了手机和手表,我帮她找到手机,重买表,后来表又自动出来
了。(:)


我的现实人生









































1。  乘着象棋的记忆漫游


如果将象棋看成一颗流星,我坐在这颗流星上,去划破我的人生,那么由中看到的
一段段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个不同的形形色色的人,不由令我百感交集。

我最早开始接触象棋大概是十岁左右,妹妹出生不久。父亲常常一手抱着妹妹,一

手领着我,到街头去看下棋。父亲的棋是下得不错的,父亲一到了那里总是帮输的

那方,他总用一种像唱歌的长音调子开始:“这棋不好办啊!” 然后就开始在那里
支起招来了,把我和妹妹忘得干干净净。

我混在这群观棋的人群中,是很没有意思的。有一次妹妹洒尿了,尿从父亲的衣服

上胳膊上流了下来,父亲也不知道,直流到我头上。有一些甚至到了我嘴里,我大

叫起来,父亲才知道,才不得恋恋不舍的离开棋摊,将我们领回家去。路上父亲问

我,什么味道,我说有些咸,这样我吃过妹妹尿的传说就这么被母亲当作笑料到处

告诉来访的亲友,当时我还没有到过美国,还不知道这是违反隐私权的。(:) 每一

说,那些听的人就会好像非常感兴趣的来和我交谈起来,不可少的问题当然是尿的

味道,母亲在旁边笑眯眯的听着,现在人很难理解她们的这种幽默和由中透露的对

孩子的爱。以后这种五十年代初期中国人的人情味和幽默感在共产党的一个个政治

运动,尤其反右以后,渐渐消失了,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单调紧张,语言变得谨慎

无味。


我在那里看棋非常无聊,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天长月久,也就去注意棋局了。慢慢

自认为也看出了一点门道,一看出门道,就有了强烈的想讲出来的愿望,也就学着

父亲开始支招了,可是立即受到了旁边人的教训:
“小赤老,观棋不言真君子,懂不懂?”
我当然不懂,这么多人都在支招,为什么我就不行。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到过美国,

不懂这是年龄歧视。(:)

父亲看我有些无师自通,回去考察我的棋力,立即发现我是可造之才,就和我较量

起来,从让我车马炮开始,到两个马,一个车,大约半年后我就和父亲平战了。再

过了三年左右,父亲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父亲不是我的对手,我就到社会上去找棋伴了。我象棋最活跃的时候是我上中学的

时候,两个战场,一个是学校,一个是住地。

先说说我上小学的情况吧, 虽然它与象棋联系不大。

我上的学校叫南洋模范,我是小学六年级转到那里的,那时候的南洋模范小学还没

有来得及经过共产党改造,充满了旧社会(国民党社会)遗留的气息,是个很不一般

的贵族学校。小学班主任很有些狄更斯小说中描写的势利老太婆的气味,特别偏向

有钱家族的孩子,她常常挑选优秀的孩子作文在课上念给大家听,她挑的都是班里

最有钱的孩子作文,我的作文从来没有选上过。这与我转到南洋模范小学前的绍兴

旅沪三小的情形完全不同,在那里我遇到一个我终身难忘的教师邵伯衡。他是我作

文的启蒙老师。

我三年级的时候,邵伯衡老师给大家解释什么是作文,然后让大家试着各人写一篇

作文。大家写好后,邵伯衡老师选了两篇抄到黑板上准备给大家解释,我写的在冬

天的西北风中感到很冷的文章被选上了。邵伯衡老师正在黑板上抄文章的时候,我

又举手,因为我的作文被选上的余兴未尽,立即又作了一篇。邵伯衡老师读了后,

由衷的惊叹得叫了起来,把刚才选的两篇全去掉了,单将这篇抄到黑板上对大家解

释。邵伯衡老师当时那种惊喜的叫声,从此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终生在鼓舞我

去写出更好的作文来。

我那篇短文写的是,有一天我起来早了,就到门外扫地,这时候我看到红红的太阳

从东方升起来了,非常美丽,我非常高兴,就对红太阳说,我要每天都早早起起来

扫地,这样能看到你。邵伯衡老师在解释这篇作文的时候,与我同班的姐姐突然举

手,她揭发我这是说谎。她说我懒得很,从来不早起来,也从来不扫地。姐姐至今

没有到过美国,当然不知道这是揭隐私(:)。邵伯衡老师当时非常尴尬,他帮我辩

护说,作文是可以发挥想像的。

不过后来我知道姐姐是对的,这个道理我是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慢慢懂得的。对一

个人来说,对中国社会来说,要懂得写实,达到写实的境界实在太难了,要不我怎

么一生下来写作文就开始编造呢?很可能我们中国人的基因中含有很高的说谎浓度。

(:) 在中国要到作家的水平,就更了不得了,每个人都要练就一套东扯西拉,保护
自己的本领,在写作时用厚厚的盔甲将自己包得紧紧的,让别人看不到自己的真实
的样子,使中国社会道德的毒舌,政治的长矛刺不到自己身体中去。(:)到了号称
大师的,个个已经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了。

我经过生活的磨难之后,开始不太喜欢这种写作方法,从心里唾弃和鄙视这种生编

捏造的造谣惑众本领,所以在写作时艰难的在自己内心中的各种陷阱中(虚荣, 恐

惧,讨好等)挣扎,去寻找被中国道德,中国政治,中国帮派,中国文人,中国谩骂
吓得不敢露头的真实。其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我的文章变成一个不设防的城市,门
户大开,任何一个人,不需要什么本领,都可以从我的文章中找到理由和漏洞骂上
我一顿。实在找不出来了,还可以说我揭隐私。(:) 也难怪读者对我不满意和愤怒,
他们读惯了中国作家的作品,里面好人坏人,道德是非都清清楚楚的,他们只要跟
着故事的情节去喜怒哀乐就可以了,现在弄成这种不明不白的样子,就像现实生活
中的一个人一样,骂他怒他赞他贬他都可以说得通,读完后什么好人得好报的教育,
坏人被惩罚的快乐都没有得到,实在是太没劲了,所以读我的文章时,各人不知不
觉地就用自己最熟悉最关心的事情去解释文章和作者了,重视钱的,看出我是守财
奴,喜欢美女的,看出我很好色,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上流社会和快成名人的,认为
我在揭隐私,说也奇怪,不管说什么,似是而非,都有点沾边。(:) 我对于这个写
作的喜剧效果结果当然是不置可否,只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尽管这样,我自己知道自己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写实作家,在中国这个说谎千年的

城堡前面动动几块小砖而已,真正的赤裸裸的人生还是不敢去碰的。在我的人生中

有些记忆我是根本不敢睁眼去看,不敢去写的,如果我以前的那些小打小闹,已经

被指责成泄隐私,贪婪,好色,虚伪等等,那么我一生中最令人震撼的经历,我的

第一次婚姻以及与这个婚姻所造成的终生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如果被写出来,非被

中国读者剥了皮不可(:)。有时候夜深人静时,这些痛苦像刀子一样在刺我的心,

它们蠕动着,想显露到光天化日之下来得到舒解。可是我努力着将它们压回去,我

对自己坦诚的程度,我的毅力,我的勇气,我的承受力和当今中国读者的水平都没

有成熟到去写和读那样深度的东西,我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带着这部分的人生记忆离

开世界。

我上大学后,听说邵伯衡老师调到南洋模范中学教语文了,我特别去看过他。他已

经老多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两眼炯炯有神,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的那个硬朗的

汉子了。他很客气的招呼我,将我领到他的办公室中泡了茶,完全将我当作平辈来

对待。他详细的给我说了调到南洋模范中学的经过,显然为能到这所名校教书高兴。

后来我劳改结束回家探亲时听说他已经升任为南洋模范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了,我

当然很想去看他,但是想想自己混成这个样子,实在没有脸去见他。今天在这里写

上一些题外的文字是对他,我最早的作文启蒙老师的纪念。

南洋模范小学的老师中我记忆比较深的有一个音乐老师,一个政治老师,都是在今

天中国社会再也见不到的真正的布尔乔亚,中国激烈的阶级斗争中的政治地位拼杀

和后来改革开放中的财产拼杀基本淘汰了这种人。

音乐老师身材娇娜,中国人注意减肥和身材是改革开放的事情,以前的概念肥是福

相,瘦是穷相,(:) 所以那个年代甘为穷相,体形窈窕的女子才是天生娇丽,而现
在的苗条女子大部分是饿肚子和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动作,追求性感,硬弄出来
的,不值得过份称赞。(:) 教我们时音乐老师正是少妇时期,我对她教的歌已经没
有印象,记得最深的是她每次课结束前的十分钟留给大家讲故事。她让大家挑故事,
最后大家要她讲电影两个世界。那是一个讲西德的科学家逃到东德去的故事,到了
美国后才知道如果反过来听,这是非常真实的故事。(:) 她讲故事时那种跟孩子心
态互动的语气和表情使我们非常陶醉,每天我们都盼着音乐课,盼着音乐课结束时
听她讲故事。

还有一个政治老师,她长得高大,饱满,脸部的每一个部分都得到了充分的发育,

很是端正,说话声音沙哑浑厚,非常好听。她穿着当时共产党干部流行的列宁装,

将腰身的腰带扎得紧紧的,正衬托出美曼的线条。原来列宁装还这么精神,为什么

穿在刚进城的土共身上看起来那么萎琐,难看,可见不是衣服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等到土共换了老婆,生出新品种,穿起衣服也好看的时候,它的气数也就慢慢衰惫

了,可见世事之不能全遂人意,苏东坡说月有园缺,天有阴晴,此事古难全,正是

指的这个道理。(:)


我猜政治老师可能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偏房,因为当时土共还没有这样亮丽的人物。

刚解放的时候,曾经有一批资方的子女和亲族要求进步,与家庭决裂,有些孩子连

高中都没有毕业,就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参干去朝鲜前线,去新疆支边,现在的人可

能已经很难理解这些人当时对共产党这样崇拜和信任,对这个国家这样充满希望。

那个时候的人信仰确实是非常真诚的,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献身,充满了理

想主义。现在网上的政治家肯定会骂这些人愚蠢,怎么会相信共产党这么低劣的胡

说八道呢? (:) 其实是这些政治家本人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真诚存在了。


中国共产党刚掌握中国政权的时候,确实曾经给中国人民带来非常美好的希望,如

果谁认为共产党一掌握政权就是想来折腾中国人,给中国人造苦难,斗来斗去相互

残杀,杀完了,再拼命贪污,大找小三,那是极大的歪曲。不过这对共产党来说也

没有什么不公平,它当年推翻国民党时就是这样对国民党歪曲的,所以现在民主人

士要打倒共产党,就在它的歪曲之上再歪曲,属于歪曲之歪曲,中国的历史书就是

这样成了一根长长的扭来扭去的麻花。(:)

事实上共产党刚进城时,是踌躇满志的想做些成绩出来让世界瞧瞧的。而且它一开

始做得还可以,那是中国社会非常难得的一段充满欣欣向荣的时期,国民党时期的

贪污,赌博,卖淫,乞丐被一扫而空,路不拾遗,尊老爱少的民风到处可见。问题

是毛泽东这个农家子弟将搞建设看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就像他打国民党的天下一样,

三年五载就可以将中国变成人间天堂了,所以总嫌慢,拼命地逼他身旁的几位大员

快一些,骂他们是小脚女人,右倾机会分子,离右派只是一步之遥了。这些大员害

怕,就开始谎报成绩,牛愈吹愈大,最后大到饿死了几千万人。死了人后,这几个

大员看看毛泽东对建设一窍不通,就想将他闲置起来养着,不让他管事,毛泽东发

现后大为震怒,再不提建设,专门与大员打架,架没有打完,他就撒手去了。从此

共产党就失去了目标,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实际上像头尾巴被烧着的蠢牛,冲到哪

里是哪里了。(:)

我的高贵的政治老师,在这样的国家的政治大演变下生存,她以后的个人命运当是

可以想像的:与资本家离婚;被老干部娶去;满怀激情和信心建设中国;文化革命

遭殃;毛死后可能成为富婆等等;这种在国家风云中突变的个人命运,是非常生动

的,可惜中国缺乏像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或者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样的

大手笔去记述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中国作家们很现实,只顾在咒骂上一时代和歌颂

当今太平盛世中去得到国家赏识。

我不记得在小学中与哪个学生下过象棋,记忆蛮深的倒是班上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长得纤弱秀美,一付病病恙恙的样子,十分楚楚动人。我特别爱看她,她可能发现

了我的贼眼老在她身上转,就站在那里,眼睛不看我,看着地,慢慢的用一个手指

在脸上从上到下的移动着,懂行的人知道这就是骂我老面皮,不要脸。可是她那个

刮老面皮的样子比平时还动人,我看得更起劲,更忘神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美国,

不知道这已经触及法律,属于轻度的性侵犯。(:)

还有就是南洋模范小学的那些工友们。我由中发现马克思先生的理论确实是有些问

题,这个学校中资产阶级思想最严重的肯定不是校长,更不是教师,他们当时讲话

已经满口革命,非常要求进步了,问题出在这个学校的工人阶级身上。(:) 这些人
一有时间,就对我们宣扬和灌输当年的南洋模范(解放前)何等荣耀,何等显赫, 他
们说当年学校门口车水马龙,孩子都是汽车接送,一个比一个阔气。他们讲得最眉
飞色舞的是南洋模范中学与交通大学打官司,抢教授,最后将交通大学打败的故事。

每当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看着今天南洋模范那个萧条样子,脸上露出真正的鲁迅

先生描写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神情。我听着他们的资产阶级教育津津有味,我至今也

不知道这些毒害对我以后当反动学生有没有产生影响。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学校的做饭的工人非常喜欢我,因为那个学校中的学生一个

比一个娇生惯养,一个比一个有钱,对他做的饭不屑一顾,常常倒掉,使他非常伤

心。我不但吃的精精光,而且有些大少爷不吃的,送给我,我也吃得精精光。

不过想起来这些国民党时代遗留的阔少们的举止也决不比他们的后继者共产党的高

干子弟好多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春游,租了当地农民的一个船,在上海郊区的水

乡没有目的地到处游玩。那次春游是令我终生难忘的,记忆特别深的是江南水乡的

黄昏和夜色。正是棉花开的时候,点点缀缀的白色棉桃在紫色的枝桠上远远望去,

就像一片繁星,到处在升起氤氲的云烟,天边飘逸着粉红的霞云,纵然我如今走过

很多所谓世界名景,但是再也没有看到我记忆中秀丽的江南水乡的黄昏。还有就是

夜里睡在船上的那种特殊的感觉,那是在豪华的游轮上无法想像的,看到船驶过一

个个渔火,听到船板下滋滋的水流声音,恍若在梦乡游魂,尤其当对面过来船时,

两面的船夫早早就开始叫起号子,让对面的船警惕,那种叫声悠扬,深远,令人难

忘。

清晨到了吃饭的时候,这就到了这些少爷小姐显富摆阔的时候了,一个个亮出带来

的美食佳肴,他们与其是在享受吃,不如说是在搜索别人羡慕的目光,看着我在那

里狼吞虎咽,吃我母亲给我带来的蛋炒饭,根本不注意他们的奶油面包,他们终于

忍不住了,一个个走过来装作好奇的样子,吃什么啊,这么香,然后又用不可理解

的口气说着,啊,这怎么能吃得下去,摇着头走了过去。


到了今天知天命的年纪,我才懂得中国阔老时间太短,身上暴发户的奶腥气还没有

来得及退尽就被打倒(或者卷财逃亡(:)),被新的阔老代替了。因此中国不能生成

贵族,真正的贵族是要连续几代的富有才能产生的。中国人不懂得贵族是一个民族

的宝贵财富,是一个国家化了大代价慢慢培植出来的,要珍惜和保护。真正的贵族

会从暴富,虚荣,爱显示,乖戾中走向平和,和高贵,一个民族的文化的精髓和象

征往往存在在贵族中间。

那个做饭的工人却是认定这个学校中的学生中唯有我是人才,真正懂得吃,懂得厨

艺的。(:) 不过我也确实喜欢他的手艺,他有一个粉蒸肉是我最爱吃的。后来离开
南模后我非常怀念那个菜,我妈妈不会做,所以每到一个饭馆我就找这个菜,自己
也在GOOGLE食谱上找这个菜,但是都不是他做的那个样子,因为做出来的粉蒸肉是
白色的而且很油腻。那个工人做的粉蒸肉是深紫色的,有一点点脆,但带韧性,咬
起来很有嚼劲,一点也不油腻。我终身在寻找这个菜,一直找不到,我可能还要找
下去,到死方休。

下面我们到了中学时代,真正的象棋嗜杀,伴随着烟雾弥漫的人生大战在那里开始

了。


别了!我的少年时代!


2。  离开北京



四十四年前的今天,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号,十一个北京石油学院的反动学生正在北
京火车站候车,他们将被押送到黑龙江省北安农场劳动改造。

灰暗的灯光下,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憔悴颓唐,几个月来

的斗争会已经将他们折磨得半死,现在他们将被送到遥远的北大荒去,是什么样的

苦难在等着他们呢?每个人都在悲伤和恐惧之中。 

站在最角落的是章建航,学校的斗争会上说他的父母解放前是恶霸地主。他的罪行

来自他的一首歌颂农村建设的诗,诗中有肥猪二个字。他被强迫承认诗中的肥猪是

暗喻毛泽东,在毛泽东是红太阳的年代,这是够杀头的罪。今天回头看去,真正的

奇才是那个第一个发现肥猪与毛泽东有联系的人。五七年反右后的中国知识界揭开

了中国文人历史上最可耻的篇章,被反右吓坏了的中国知识分子得了恐惧症:于是

一边开始歌功颂德,无言不无共产党,无歌不颂毛主席;另一边人人要求进步,靠

拢党组织,汇报思想和阶级斗争新动向。发现诗中的肥猪与毛泽东有联系,只是当

年知识分子无数互相残害的杰作之一。但是知识分子的兢献忠心,阿谀摇尾,互相

出卖(包括与父母划界限),并没有缓息伟大领袖心中对这些文人的鄙视。他终于做

出中国知识分子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结论,在文化革命中将他们统统送到

炼炉中去烧烤:不管是过去整人的;还是被整的。

章建航的母亲和二个妹妹远远地站在他的旁边。一个优秀的电影导演可以让一个演

员维妙维肖地演一个垂死的人,但是他绝对无法让一个演员演出一个除了悲伤和恐

惧,再也没有任何其它人性的人。这是一些意志已经被社会和同类压垮了的人,她

们看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恐惧,好像在说;“我有罪,请你放过我” 。

站在左边的是鲍有光和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北洋政府送去留洋的老文人,我曾经

见过他,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年。他是一个历史学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前程

对于他的儿子会是多么艰难,这是比生离死别更彻骨的痛苦。

王有林坐在行李上,两眼茫然的望着远方。没有人来送他,尽管他的家在北京。他

是一个孤儿,父母弥留时,要求比他大十多岁的哥哥等到弟弟成人后才能结婚。哥

哥忠心地履行着对父母的承诺,每天在工厂做工,供给弟弟上学。兄弟两人在睡床

上议论了不少中国的反修政策。弟弟在学院中被同学揪出来后,系党副书记张西昆

对王有林开始了日以继夜的攻心战,王有林揭发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哥哥。他的哥

哥随即就被作为反革命送进了监狱。立了功的王有林并没有得到张西昆允诺的宽恕,

现在他心灵中压着我们双倍的负担。

在我右侧站着李家富,他来自广东的乡村,这是一个遗腹子,母亲怀他时丈夫就死

了。留下两分薄地,孤儿寡母没有能力种,就租给人种。解放后定成分,地太少,

不够地主,但是有剥削行为,被定成小土地出租。李家富的问题是62年回家探亲时,
看到农村俄死了人,农村干部多吃多占,农民不喜欢人民公社,盼望包产到户等等,
觉得与报纸上说的不是一回事。他是团员,还是付班长,回校后找政治辅导员廖国
芳汇报思想。廖国芳说,你做得很好,以后有想不通的就找我汇报。到了毕业集训
时,廖国芳将他汇报的内容全抖了出来,他就不容置疑地成了反动学生。而李家富
的母亲也正在李家富成了反动学生的时候,到井边去挑水折了腰,这使她不能再挑
水,每次需从地上爬到井旁,用几个小时拖一点水回来,她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大
学毕业儿子回来帮助她哩。

李家富的后面是陈耀强,长得很高,鼻子翘翘的,有着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可以

说即便将陈耀强以一百个罪名定罪,最不应该定的就是反动学生。陈耀强是个不折

不扣的纨_子弟,他算是半个华侨,母亲在印尼,父亲在广州开饭馆,生了九个女儿,
最后得了这么一个儿子。陈耀强在学校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与一个比他差不多矮一半
的女同学成天在校园中压马路。陈耀强的问题是看完电影战上海,回到宿舍时,站
在宿舍门口仿照电影中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一边两脚立正,将右手高高举起敬礼,
一边叫蒋委员长到。陈耀强变成了反动学生,使他在印尼生了九个女儿一个儿子的
母亲,像发了疯似地开始了长达八年的要将儿子从中国弄到印尼去的坚韧不拔的斗
争。

这是无声的送别。火车起动的时候,我看到鲍有光的父亲跟着火车跑着,他哽咽着

叫喊着 “ 有光,要想着我”。在灰暗的月台灯光下,火车将他慢慢地愈抛愈远,
缩成了一点。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北京。   

一路上我的耳边回旋着鲍有光父亲哽咽的声音,“ 有光,要想着我”,我想,这句
话的潜在意思是“ 有光,为了我,不管什么发生,千万不要死”

押送我们的是保卫处的一个干事和两个低年级的学生。这个干事是复员军人,个子

很高,对我们礼貌而冷淡,一点看不出他心里的实际感情。上火车前,他从袋里掏

出一顶那种帽舌可以用一个扣子与帽体连在一起的帽子,戴到头上,顿时显得非常

干练。二个押送我们的学生中有一个四川人,对我们说话时总是避开我们的视线,

声音非常小,没有一点押送人的趾高气扬,给人的印象仿佛不忍看到这些人。几个

月的批斗,使我们已经习惯于被人鄙视,一个押送我们的人,没有大声说一句话,

更没有说一句侮辱的话,已使我们从心里感激涕零。整个押送气氛悲哀压倒了肃杀,

使我们隐隐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恻隐之情围绕着我们,不过这也完全可能是我们出

于自怜产生的错觉。

在火车上我看到那位保卫干事在远处跟女服务员好像在说什么,后来女服务员走过

我们身边时,似乎是不经心的但是很快又很专注地看了我们每人一眼。

火车上的十多小时没有人互相讲过一句话,各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和对于不

确知的未来的巨大压力下, 没有心情去交谈。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交谈可能也是不
允许的,虽然押送人没有明白宣布这条纪律。

到哈尔滨的时候正是午夜,我们要在这里换去北安的火车。哈尔滨的火车站比北京

更是昏暗,虽是三月,夜间非常冷。我们将被子铺盖等行李堆在中央,大家围着行

李坐地下。充满夜寒的车站,显得凄凉和空荡。范同明拿出一个短笛,吹了起来,
押送人也没有制止他,他吹的是苏武牧羊,哀怨的笛声,催人泪下。可怜的范同明
是我们这些人中将来命运最悲惨的一个,在他吹笛子的时候,他怎么知道等着他前
面的路程将是何等的艰难。 

笛声哀扬,我看着范同明悲沧的脸,想,这就是那个被学校宣称气焰非常嚣张的范

同明吗?我记起我被定为反动学生后,一个夜晚,一个学校的高层官员找我谈话,

用一种玩笑的口气提起有些反动学生现在还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时,在灰黄的灯

光下,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对范同明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不懂事感到好笑的表情。
 
范同明来自骁勇善战的广西,那里的民风要比表面粗犷豪放,暗里藏针的东北大汉

耿直。他的父亲是一位国民党团级军官,这是一个最坏的层次,听说死在监狱里,

要是级别再高一些,反而会受到共产党礼遇。这种被称为血仇子弟的人在政治运动

中是权利最没有保障的。

范同明的脸看起来有一种沉毅,倔强,说话很慢,而且对人的问话要有一个停顿才

能反应,说明脑子不是很敏捷。范同明的问题就是一句话,说他附同苏修的口气,

诬蔑中国人几个人穿一条裤子。加上他气焰嚣张,拒不认错,所以被定成了反动学

生。 

后来我问过范同明他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我们这些不堪一击,在党面前痛
哭流涕,苦苦求饶的反动学生中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会让我感到是一个奇迹,而
且备感荣光。范同明有些不好意思,罗里罗嗦的说了半天,我听懂的他反复说的就
是反面教员这四个字。可能是学校要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反面教员的意思。
我觉得范同明的语言表达能力非常差,词不达意,我无法知道这是运动后受到刺激

变成这样的,还是原来这样?但是这绝对不是一个校方描述的顽固,坚持反动立场,
甚至不惜一死的刚强形象。

我基本上明白了范同明是被拖下水的,这种中国人几个人穿一条裤子,明明是宣传

用来激起人民对苏联仇恨的话,就算有人对中国反修政策不满意,也不会拿这种中

国人都不认可的话来攻击的。问题是只要将范同明卷到这个逻辑上来,他是会被愈

拖愈说不清楚的,所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说,恐怕也是有人先问范同明是不

是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开始的。像范同明这样耿直,倔强的人在乱世如果去参
军,不管是共产党军队,还是国民党军队,都会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卓越的军

官。可是来到大学这种钩心斗角的地方,他的脑子是无法绕出这些文人给他设的圈

子的。

到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上火车了,等待我们的竟然不是拉人的客车,而是拉

货和牲口的闷罐车,这种车没有窗户,也没有座位,我们都坐在行李上,门一关上

里面黑黑的。车上有一个洞,可能是给我们大小便。从哈尔滨到北安虽然不是非常

远,但是是每个小站都要停的特慢车,要走十二小时。我们就这样坐在没有光的黑

黝黝的闷罐车中十二小时,黑暗中没有人说一句话, 大家心里对后面还会有什么在
等着我们充满了恐惧。

到北安县的时候,我已经在闷罐车中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强烈的光线照得睁不开

来。等到我能够看清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北方边塞小城,几栋疏疏拉拉的二三层

楼房更点缀出边城的荒凉。路上看不到土,上面被一层由雪踩实,而变成冰和土混

合的东西覆盖着。路上走着长相与北京,哈尔滨人看起来很不一样的人,戴着有着

长毛的狗皮帽,两手对插在袖筒里,鼻子冒出大团的白气,眼睛深陷在高高的鼻子

里,就像凶悍的鸟。我想起过去在书上念到的,很多在中原犯了罪的人,为了躲避

追捕,就闯关东,可能指的就是这个地方吧。

这十一个人中,数我年纪最小,体力也最弱,加上前几个月的逼供批判斗争,我已

经到了临近奄奄一息。从火车站到农场招待所对正常人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路程,但

对于我变成了无限的走不到头的路了,我背着一个大被子,一手提着一个帆布箱,

一手提着一个旅行包,根本走不动。由于胳膊没有力量提箱子,就想借腿的力量,

腿都磨破了,加上我的鞋是那种北京市面上最普通的棉鞋,黑灯芯绒的面子,白塑

料底,根本无法在这种冰雪的混合物上走,平均走二十步,就滑倒在地上一次。整

个队伍给我拖住了,以这样的速度,恐怕天黑了也到不了农场招待所。

保卫干事走到我面前,叫我抬起脚来,看到我的塑料鞋底已经完全磨平了,没有说

话,看了一下表,一付无奈。又走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默默地将我的箱子提过

去了,没有说一句话。

农场招待所有一辆大轿子车和农场保卫科的两个人在等我们。上了车后,车子离开

了县城,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雪原上驶行着,一路上几乎不见什么房子和建筑物,

而天却愈来愈阴霾,凛冽的北风刮得雪原上的雪在空中飞扬,一付北大荒黄昏的样

子,我们已经到了天涯海角,车子还要将我们拉到什么地方去呢?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雪原的远处出现了五六座矮小的土房子,车子似乎是向那些

房子奔去。到了房子旁边,保卫科的人说,秦永廪拿着行李下去,其它人不动。我

们中间,秦永廪的问题是最严重的,1962年,他回家探亲看到了彭德怀给毛主席的
万言书,回校后,给女朋友的信中谈到对毛泽东的大跃进和三面红旗的怀疑。他的
女朋友邵乃庄倒从未揭发,但是他自己将一封未写完的信放到枕头下面,被团组织
委员卢国忠翻到,报了学校。公安局将他列为代号5号控制起来,严密监视了好几年,
班中竟然无人知道。我在运动中也因为秦永廪案情的影响受到了牵连,虽然后来证
明了我对秦的这些观点毫不知情。秦永廪受的劳动考察比我多一年,他拎着行李下
去的时候,流出了眼泪,非常可怜。因为本来我们毕竟是一伙人,现在将他一个人
剔出去了,他心中充满恐惧。

后来秦永廪告诉我,他一进房子,就遇到了麻烦。一个单身的工人正在洗脚,叫他

将盆里的洗脚水倒出去,而另一个工人说不要听他的,不要倒。他望着他们,不知

是应该倒,还是不该倒? 哭了起来,那个让他倒水的工人感到了良心内疚,不再说
话了。这是一件有象征意义的事,它显示中国底层的工人在这个残酷政治斗争的时
代,与北京不同,与大学不同,与知识分子不同,他们的人性尚没有完全泯灭,中
国的厚黑学尚未有足够的时间穿透中国的全部社会达到最底层。这些底层的人在大
部分时候,仍然在以中国传统的道德和良心在看待和对待事情,正是这个差别,救
了我们,使我们这些落难的学生得以安度下面就要使整个中国翻天覆地,鬼哭狼嚎
的八年,那个使中国达官贵人,名人淑流望风丧胆,至今想起来就恨得牙齿格格
的八年。

汽车离开五队,又在三队扔下了李延成,王有林和李树仁,在二队扔下了鲜朝佐,

陈耀强,范同明和章建航,最后剩下了鲍有光,李家富和我。

汽车开到了一座山下,山上烟雾腾腾,山下是一排排的整个冬天枯叶不落的柞树林,

和宁静的树干带着白黑花纹的桦树林,在树林的前面静静的卧息着几百座房子,这

就是大庆北安农场的总部。我将在这座有名的死火山下面,度过我人生最难忘的八

年。它是我真正的大学,在这里我认真的学习和思考了中国社会,在这里,经过苦

难的火焰烧溶,我从一个喜欢作弄人的上海恶少,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懂得同情人

间种种苦难和受苦人的人。

这座山就是与我生命力最旺盛的八年青春紧紧连在一起的格丘山。







































3。  永久的歉疚


一个人的心深处,常有一些区域,一般不会轻意去打开它。那常常是一些令人感到
悲伤、羞愧、或者懊丧的事情。黄天秀的回忆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望而却步的地方。


虽然不愿去触动这些回忆,但是在国外的环境中,尤其在大学的校园中,每每看
到细佻、窈窕的东方少女,我眼前依旧不由自主地飘过黄天秀的倩影。这时我常会

感到苍生是如此无情、飘渺,如果晚生几年,今天在美国学校走的不很可能就是黄

天秀吗?

可是黄天秀有的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啊!而且伤害过她的人中间,不但有国家的人,

有党的人,有民族的人,还有我这个小小的被社会压到社会最底层的反动学生。

初次见到黄天秀,是在晚上队部政治学习。这在大庆所有的下属单位是雷打不动的,

除了农忙,周一到周六,每日晚上七点到九点都是政治学习时间。那一个晚上,我

突然发现在低矮的干打垒搭起的队部会议室的黝黑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

的少女。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仍能感觉到从那个黑暗角落里模糊的身影上透出的

清秀隽永的气息,异然不同于这个会议室里粗犷的芸芸众生。而且我有一种超验、

模糊的感觉:她的眸子光线也落在我的身上,好像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天清晨去地里干活,在满天旭阳的光辉里,我看到一个细俏、高佻,穿着工作

服的女孩子从我面前走过去,直往郭志强师傅的拖拉机,显然她就是昨晚坐在黝黑

角落里的女孩子。这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正像她的名字一样,清秀、细巧、神色

清纯、肤色苍白,但是已经没有书香闺秀那样的腼腆和娇媚。她说话和走路的样子

都在努力显示一种与下层社会相配的粗俗和直率,虽然这种姿态和神色与她的气质

并不和谐。

她一来就分配在拖拉机上,不像我们这些反动学生初到农场时只能在大田班打杂,

经过一段时候的考核,才有资格被分配到农业机械上工作。今天回想起我们这些反

动学生经过考验,被证明不会破坏党和人民的农业机器后(:),被分配到拖拉机和

康拜因时,那种心里激涌的能够重新得到党的信任的喜悦和感激涕零,真有些令自

己脸上发烧。不过我是最后一个被分配到机械上工作的,而且上了不久,就被拿下

来了。这些伤痛的往事我会将在另外一篇文章--王奎选中叙述。

因为工作不在一起,我与黄天秀没有很多的接触机会。但是从工人背后支离破碎的

议论中我还是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是从北京的一个大设计院来的,父亲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正当命运给她展开如

花似锦的前途时,她的擎天柱塌了,她的父亲被定成历史反革命,她的母亲离婚跑

掉了。就这样那张自她俱生以来为她遮挡风雨和种种人间丑恶的篷布就此被撕掉了,

将她光裸裸地扔在社会光天的化日之下。高中没有毕业,就跟着他劳动改造的父亲

来到农场,顶起一方自己的天空,风餐露宿,以己身之力独对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

中国人间。

一个女孩子失去保护被抛到社会上,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呢?像我这样的男反动

学生受苦的底线就是被别人歧视和虐待,从我身上也就没有什么其他油水可图了。

而女孩子面临的敌人除了毛泽东俑作的政治歧视和迫害的群体以外,还有上帝制作

的天敌--所有的男性。虽然上帝的本意不是这样,上帝让女人对男人充满媚力是
为了生命的延绵和让女人受到男人更多的爱抚。但是对于失去亲人和社会法律保护

的女孩子来说,却是弄巧成拙了,这也许是上帝没有办法兼顾的事情。现在看起来

石油学院的共产党官员尚未良心丧尽,因为我们十一个反动学生中没有一个女性。

无论从统计学的观点(学院的女生和男生比例应在四比一左右),和当时被揭发出来

的女同学言论的骇人耸闻上,以及从人类的生态规律说(没有雌反动学生,小反动学
生从哪里来?)都是不应该成立的,唯一的解释是这些官员也觉察到了上帝设计这个
世界时的小小漏洞。

与黄天秀接触比较多的时候是铲地,这是播种之后,秋收之前的一段日子。这时候

黄豆的苗都出来了,同时野草也在它们旁边蔓生起来。如果这些野草不被铲掉,黄

豆苗就会被野草淹没,老百姓说地荒掉了。农场是有灭黄豆草的农药的,但是农场

领导嫌灭不干净,就用人工除草。这时候全场除了垦荒的拖拉机不停外,所有的机

械都停了,连一部分机关干部也下来支援,每天早上一大帮人挤在铁牛上,声势浩

荡的奔赴黄豆地,非常热闹。

在地里,我总是远远地看见黄天秀,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倩影总使我感到无尽的向往

和吸引?以至于晚上躺在床上,脑子中除了浮起满地的黄豆苗以外,也常常浮起黄

天秀的身影。大庆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种英姿飒爽的美,这也许是因为那个年

代的人以雄伟粗壮为荣,女人多没有线条,像水桶那样圆乎乎的,而工作服一到黄

天秀身上就完全变了,玉立婷婷。另外黄天秀爱将衬衫的领子从蓝色的工作服领口

翻了出来,充满生活情美。对于生活在充满斗争烽烟峭火时代中的我,看到这些久

已淡忘了的柔美的颜色和花纹,无疑是一种美丽的诱惑。它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我与

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的亲切的童年和少年的回忆,我常常由此发现我离那个时候

有多么遥远了,远得好像是童话中的故事。

每天收工前,黄天秀总是到野地里去采花。北大荒的夏天,地里长着一种酷似牡丹

的芍药花,花瓣洁白晶莹。每当黄天秀胳膊上抱了一大把洁白的芍药花从西下的夕

阳中跑过来,奔向回收工家的铁牛时,那个图景就像一幅美丽的画。黄天秀这些充

满资产阶级情调的行为在大部分工人中既不引起好感,也没有负面反应,只是不理
解而已,但是却肯定的使队指导员邵兰新非常不悦。我清楚地看到,拿着一大把芍
药花的黄天秀爬上铁牛时,邵兰新看她时,那种鄙夷和讨厌的目光。邵兰新对于出
身不好的人永远有着一种天然的敌意,他的思维方式我在丘德功那篇文章中会有真
切的描述。

在地里休息的时候黄天秀常常唱歌,她唱得最多就是地道战的插曲“主席的话儿记

心间”。直到现在每当这首歌的旋律起来的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一个孤苦无助的女

孩子在北大荒风雪交作的草原上深情和凄婉地唱着,唱着。但是从这个优美曲调发

出的词语中,我听到的是完全不同于歌词本意的内容,当她唱到

太阳照得人身暖啊!
我听到一个可怜无靠的女孩子正在全身心的盼望、期待和向上苍企求和呼吁爱和关

怀!

然后紧随着: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我心里亮啊,心里亮。
那种沐浴在爱的大海中的无比陶醉和幸福的满足,使我的心灵感到强烈的战栗:它

发自一个家庭破灭、亲人四散的女孩子沉浸在歌曲短暂虚幻的温暖和关爱中的忘情。


到了下一段:
咱们摆下了天罗地网,
要把那强盗豺狼全都埋葬,全都埋葬!
我感到她的声音在哭,那些强盗豺狼不就是她的爸爸和她自己吗?在她颤栗的歌声

中一点也没有原曲中的霸道和杀气,而是说不尽的悲哀,说不尽的无奈,说不尽的

恳求。

我与黄天秀很少有机会讲话,但是我感到我们心中有着一种越过语言的理解和默契。

队里的人都叫我小黄,而黄天秀来了后也叫小黄,因此大家在地里,或者在铁牛上

叫小黄时,就会有工人打趣的问:哪个小黄,男小黄,还是女小黄?这时黄天秀就

会向我投来一个会心的眼神。那一霎的眼神中传达的高兴、信任和鼓励,就像暖流

一样流及我的全身。

在到农场之前我没有认真地爱过一个女人,也许我的一辈子都没有谈过恋爱,我的

婚姻是政治恐惧的产物,那个荒唐的婚姻不但毁坏了自己的幸福,毁坏了另外一个

女人的幸福,还给这场婚姻的产品,二个孩子留下了无法补偿的心灵创伤。如果我

一生曾经有过恋爱的话,可能就是对黄天秀的感情了,假如这种没有语言的心灵感

触和用眼睛传情也算是恋爱的话,它就是我的初恋了。

我们的恋爱就是晚上的政治学习,我们总是坐在最没有人注意的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远远的相对着;邵兰新在那里枯燥无味的讲着老三篇;工人们半睁眼,半闭眼打着

瞌睡; 在半昏不明的灯光中,我们对望着,感情的烈火就在那朦胧的灯光中燃烧起
来,似有似无地,传递着。

啊,那曾经是多么美妙和令我心灵激荡的时光,在昏暗中,人间的种种道德、政治、

社会遮拦都模糊了,我们可以尽心的没有羞涩地、没有顾虑地看着对方,一直看到

对方的心和灵魂。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一定会画下,在黝黑昏暗灯光中一个望着

你的少女,那种朦胧的美,那种在黑暗中散发和透出的温柔,爱的火光,那是在灯

火通明的大厅和太阳烈焰下的女人,无论怎么装饰、化装、也无法达到的境界。

奇怪的是每天回到白天的工作,在光天化日之下,昨晚二个恋人、二个灵魂的互相

贪婪地交融,互相饥饿地吞噬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有发生过的梦一样。我

们互相走过去的时候,大家若无其事,就像队里任何一个平常的工人一样擦肩而过。

这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爱情本来就是在黑暗中成长、累积起来的,它只能属于黑夜吧。



让他们拥有光明和白昼
我们就待在黑夜吧

或许这种白天的麻木,还来自于一个正在劳改的反动学生没有恋爱权利的自我保护。

在那些困苦艰难的日子,我的个人意识、我的自尊、我的灵魂、在白天都在昏昏的

沉睡和休克。只有到了深夜人静的时候,当我拿起笔,与我假想中的美丽的诗女神,
MUSE,交谈时,它才苏醒过来。也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到我是一个人。可是自认识
黄天秀后,MUSE就渐渐被偷换成了黄天秀的形象,她是我精神世界中纯洁的女神啊!



但是我从来没有摆脱那种劳改烙印在我身上的深深自卑,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自己

的将来,怎么再去对一个女人负责呢?下面的诗就是我陷入对黄天秀情感最炽烈时

写的:

姑娘, 我们徒然相望
犹如那高远的蓝天
你望, 望那蓝天正向大地注视
可是它们相隔万里
永难超越

姑娘, 我们徒然相望
犹如那被巨擘截断的水流
你望, 望那水流正向绿茵奔去
可是被一道巨擘截住
永难超越

姑娘,有一天我们会从人间消失
回到我们神秘的来处
可是你望, 望那天空仍正向大地凝望

姑娘,有一天我们会从人间消失
回到我们神秘的来处
可是你望, 望那奔腾的水流还在巨擘下吼撞

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我与黄天秀之间的这个秘密,连我自己在白天看到黄天秀时都

认为晚上的一切只是梦境,相信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什么。但是

慢慢地黄天秀开始逾越界线了。

首先,在去地里的时候,或者从地里回家的时候,一大堆人都紧紧地挤在铁牛的拖

车上,一个挨住一个,一个抓住一个,车颠颠簸簸,很难平衡。有一次黄天秀上了

拖车后说,“小黄,抓好了啊”,语气中的关爱显而易见。这是绝对不合时宜的,
也是非常大胆的,其勇敢的程度今天人难以理解。将自己的关爱送给一个正在劳改
的反动分子,这个行为如果发生在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之中,黄天秀无疑会受到积极
分子的当场训斥,甚至开会批判。但是这里毕竟是相对淳朴的工人队伍,他们也就
像没有听到一样。

黄天秀对我的关心愈来愈明显了,不但在铁牛上对我的关嘱愈来愈频繁了,而且在

其他地方也显露出来了。有一次在地里休息的时候, 突然天下起雨来了,黄天秀当
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将她的雨衣给我送了过来。这一切使我已经清清楚楚的意识到,
长年累月来,晚上那种在昏暗灯光中的二个饥渴的灵魂的相互撕裂绞缠已经不是梦

幻,它正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它已不满足于晚上,要偷偷地向白天潜入和侵

占。

幸而这时铲地结束了,队部调我去看场院,我就不必参加政治学习了,加上拖拉机

也要倒日夜班翻地,我与黄天秀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每天夜晚场院都是灯火通明,直到半夜人才走空。这时诺大的一个场院空空荡荡的,
只剩下我一个阶级敌人看守粮食,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为了壮胆,我将场院所有

的探照灯都打开,然后钻到用小杨木围起来的四面漏风的工具房中睡觉。我根本不

相信会有哪个阶级敌人会来烧场院,如果有,我倒是担心当时被斗得昏天黑地的走

资派。其中哪一个要想不开了,放把火与粮食同归于尽的可能也要比那些在无产阶

级铁拳下已经元气大丧,像落水狗一样在苟延残喘的阶级敌人大多了。如果运气不

好碰上这么一个家伙,我也只能认命了。反正这么大的场院看是看不住的,不如呼

呼大睡,将命运交给上帝吧。

但是北大荒的夜又冷,风声又凄戾,我将很多麻袋盖在身上,重得喘不过气来,还

是冻得发抖,半夜经常冻醒过来。 

后来车启轲师傅夜深来查场院,纠正了我将场院所有的探照灯打开给自己壮胆的愚

蠢行为,他将探照灯全部指向场院外边的道路,这样外边来场院的人远远的就能看

得很清楚,我也觉得安全多了。

我的探照灯可能从来没有吓唬住哪一个窥视我的场院想破坏的坏人,唯一受到这探

照灯麻烦的却是黄天秀,因为她是整个秋天唯一夜深来看过我的人,也是我所谓的

初恋中唯一一次的与她单独相对。

她是给我送信来的,因为看场院,我好长时间不去队部,父母给我的信扔在队部的

桌子无人拿。她一来就说:那些探照灯好亮啊!我知道她没有说出的话是,对于一

个夜深来单独看望人的女子,这些探照灯是多大的麻烦和障碍啊。

那次见面,我们都很慌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以我们的精神而言,我们已是非常非

常情真意切的情侣,而从实际的经历来看,我们又是那么生疏,一共就没有说过几

句话。所以那个夜里,我们讲的话都是废话,都不是我们心里要说的话。我感到自

己的舌头这么笨拙,黄天秀显然不是送信来的,她下了如此大决心,冒着风险创造

的这个机会,显然是在期待什么。而我除了你好吗,要保重的屁话,什么也说不出

来。

黄天秀显然是失望地走了,她走了后,我也万分的懊恼,平时在脑子中曾经想象过

无数次的与她亲昵,在机会来临时,就这样浪费了。我觉得那天夜里我不管对她做

什么,她都是不会反对的,她是考虑了千万次有备而来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我

还是一个处男,没有与女人相处的任何经验,不可能有任何非分行动,加上这次机

会的突然性,我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不过,我们所以没有走向更深关系的本质原因,恐怕还是我们双方的恶劣处境,我

们根本无法找到一条可行的通道。后面的经历证明了如果那个夜里,我雷池一步,

那么我犯下的罪孽更将终身不能饶恕和洗涤。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与黄天秀这种私下的把戏,没有逃过一些年纪大的下放干部的

眼睛。在我结束了看场院的秋天,回到大田班去垦荒时,他们对我做了一个很可能

是事先预谋的点化。

这些下放干部对我都是很好的,尤其三八干部张瑜对我有着一种近乎父辈的关爱,

将来我会专门写文来勾画这个可爱的共产党早期革命干部形象,我相信大家会看到

这个共产党革命干部与中国书本和影片, 甚至他们自传中的样子,根本是风马牛不
相及。

通常这些下放干部都不在我面前谈论队里的是非,他们认真地将我当作一个犯了错

误的年轻学生,不愿意让我再卷入任何可能引起的麻烦、引起思想混乱,希望只用

正面的东西来影响我。他们尤其不在我面前谈女人,虽然这是他们自己最喜欢谈的

题目。今天我回忆这些往事时,常对这些前辈的好心和审慎心怀感激。

那是一个田间休息的时候,甘肃农民出身的管理大田班的工人王奎选不在,在一起

谈话的有张瑜、丘德功、老曲等人。好像是老曲挑的头,他说“我看好像女小黄对

男小黄有些意思”,这话引起了感情上对我最好的张瑜的愤激:“小黄,不要理这

个婊子,她跟谁都睡觉,她在办公室跟王纯阳搞(保卫科长),在地里跟郭志强搞(她
的师傅)”。我的头一下子轰地炸了,后面我只看到张瑜的嘴在动,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我恢复过来时,张瑜已经说完了。大学毕业的丘德功看出我受了强烈震动,用一
种非常恳切和平静的声音说:“小黄,沉住气,不要这个破货,你会有出头的日子
的,你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对于一个反动学生,这番话是非常推诚置腹的。


但是我不明白,怎么事情会这样呢? 这个反差太太了,我心中象征美丽,纯洁的女
神变成了婊子和破货!我不能不相信张瑜、丘德功等的话,这些人自我到农场后,
一直同情我,以诚挚待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造出这样的谎言来欺骗我。但是另一方

面与黄天秀的感情相融,使我无法自拔:是她在那个困苦的岁月里,给了我甜蜜和

纯净的希望,是她在那个看不到尽头的苦难中,给了我鼓励和力量,还有那在昏暗

的会议室中我们以目交谈的美丽时光,她抱着一捧洁白晶莹的芍药花从夕阳中向铁

牛奔来的样子等等,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和表象吗? 至圣的纯净和美怎么能和最无
耻的堕落混杂交缠在一起,无法分清呢?

我不明白,不明白,我心中象征美丽,象征希望的女神倒塌了,破碎了。它的碎片

在我的心中杯盘狼藉,不忍目睹。我一旦想到黄天秀清秀的身体在粗俗无知的王纯

阳,郭志强的搂抱下作乐扭动时,就快发疯了。我的心像被刀刺一样,在流血,我

对于美好事物的信念和对真和美的向往摇动了,使我不知所从。

经过一段非常难过的挣扎,我决计埋葬这段情孽,不再想黄天秀的事情。黄天秀很

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用她美丽的眼睛,惊讶、期待、疑问的直盯着我。可是我低

着头,不敢看她。我虽然不看她,但是超验让我感觉到她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失

落和痛苦之中。 

终于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那又是到了铲地的时候,在一望无际的黄豆地里,一个

炎日如火的中午,风很大,满地的黄豆苗都在摇摆着。

我在黄豆垄上铲到半途,前后都没有人,这时我发现邻接的黄豆垄的远处出现了黄

天秀的身影,她铲得非常快,她在拼命追我,离我愈来愈近,我感觉到她要找我。


到了我身边时,她在喘气,已经成了汗人。很久她只是傍着我,不向前去,也不掉

落,显然希望我说话。发现我不会说话,她开口了,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变化,为什

么冷淡,而单刀直入地说有一个大庆战报的记者向她求婚,问我应不应该同意。我

根本没有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如果我叫她不要同意,这就意味

着我与她的特殊关系被默认了,如果我叫她同意,我对对方一无所知。我想我不应

该纠缠到她的婚姻中去,最好是沉默。过了一段不短的,非常难堪的僵持以后,她

又说,如果我不喜欢她结婚的话,她听我的。说完后,她的锄头停下了,用期待的

目光注视着我。看我仍没有回答的意思,她又说:她愿意等着我,直到我的处分解

除。我已经无法躲避了,一刹之间,几个月来埋在心里的痛苦和苦闷像火山一样爆

发了,我根本记不得我到底讲了什么话,但是肯定有这样的话语:
“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即便我们遭了不幸, 落了难,也不应该丧失自己
的道德和廉耻,丧失做人的尊严”。

我讲完的时候,看到黄天秀流满汗珠的脸变得苍白,那是一张被痛苦扭曲得已经哭

不出来的脸,我感到天在转,地在摇,我不敢再看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

脸,我拼命锄地向前走去了。

到了地头的时候,我才回头看去,黄天秀没有再跟上来,也没有再锄地,远远地,

我看到她蹲在地里,两手捂住了脸。 

第二天,第三天,我再没有看到黄天秀上班。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队上
的人,黄天秀哪里去了,他们说她请假去大庆了。谁也不知道是我赶走了黄天秀,

那些日子中我有着一种深深的犯罪感,不管她的生活作风如何,我有什么理由和权

利去伤害一个曾经给过我那么多温情和关爱的女孩子呢?每每想起在铁牛上她那样

深情地关瞩我小心,想起她在雨里将自己的雨衣送给我,我就感到羞愧难当。

我心里在盼望黄天秀回来。

黄天秀再没有回来,不久后听说她结婚了,丈夫是战报的记者。 

又过了两年,我听说黄天秀怀孕后早产了,四个月孩子就掉了,而且再没有生育能

力。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经常打她,还听说她变得非常苍老,非常吝啬,舍不得

吃喝,拼命地存钱。这是我听到的黄天秀的最后消息。 

二零零年阔别中国十多年后,我回到当年劳改过的农场,我问了农场场长所有我关

心的人的消息,但是我不敢问黄天秀的下落,在一种自责的犯罪感中,我怕听到更

坏的消息。其实如果问,场长也不一定知道,谁会关心一个非职工的反革命女儿的

命运呢?

我这一辈子,有人对不起我的地方,也有我对不起人的地方,但是我相信在大部分

情况下我是被别人伤害的,黄天秀却是我一生中为数极少的被我伤害的人,而且伤

害得这样惨重,这样彻底,这样绝情,这样无可挽回。 

几十年来我对黄天秀的事情做过很多次的反省,起初只是感到羞愧,感到对不起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我对所谓的道德,礼教的本质愈来愈有一个深度认识时,我愈

感到自己背负的罪孽十字架比以前更沉重。

首先对于黄天秀生活作风的传说是永远无法证实的,生活与文学作品不同,文学小

说中叙说的事情都是黑白分明,确定无疑的,作家在这些确定无疑的事实下去展开

自己的主题,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实际生活中有哪件事情是那样清楚的呢? 那么
泾渭分明的呢?像黄天秀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到了这样的处境,各种恶意的传说、
谣言,即便黄天秀本人守身如玉,也是会无休无止的围绕着她的。至于真正的事实

是永远弄不清楚的,因此在中国,去说事实往往是一句无意义的话。 

其次就算张瑜、丘德功等告诉我的是事实,那是黄天秀的过失吗? 王纯阳是农场保
卫科长,直接掌握着黄天秀父亲和黄天秀的命运,郭志强是她拖拉机包车组的组长,
这些关系的产生不更在控诉一个弱女子在不公平社会的强势逼迫下的走头无路和悲
惨命运吗?

现在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将这个社会的耻辱全部加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呢?是谁给了

我权利去义正词严地责备黄天秀呢? 除了那个时代的不正常的政治因素以外,应该
说是中国社会的道德意识。这种道德意识使我感到自己一身正气,这种不断用道德,
用政治,用知识,去不断进取、去辩论、去钻营、去倾轧、去证明自己比对方高明,
将对方踩于足下的中国文人恶陋,我到了天命之年,才如梦方醒。

在我反省黄天秀的事情的时候,我还不止一次的想过一个问题,如果黄天秀晚生几

年,她不就是中国今天的女大学生中,甚至今天在国外学习的女研究生中的一员吗?

如果有两个黄天秀,一个是那个时代的黄天秀,一个是今天的黄天秀,哪个黄天秀

更使我喜欢和怀念呢?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这两个黄天秀的区别仅仅在于今

天的黄天秀享受了一切的权利,教育的权利,性爱自由的权利,政治不受歧视的权

利,以及物质上浪费的权利;而那个可怜的黄天秀什么也没有,她没有受到足够教

育,在莫须有的性爱上受到永远弄不清楚的诽谤或者鄙视,政治上被沉重的压着反

革命家庭的帽子,至于物质上,她恐怕仅有的只是那几件领子翻在工作服外面的衬

衫一个享受和将个人欲望发展到极致,另一个受苦受难、情性被压抑到极点,如果

在这种比较下,我却同情和爱后一个黄天秀,虽然对她所受的不平待遇非常反感愤

怒,但是我还是爱后一个黄天秀,怀念后一个黄天秀,而对今天那些被幸福和快乐

醺陶到无知、以至放荡的现代黄天秀呲之以鼻,那不是等于说我认可,支持黄天秀

应该受苦吗?  

我常常被纠缠到这些无法解开的逻辑矛盾和思想死结中,我虽然恨那个制度,和那

个将黄天秀压得无路可走的时代,但是我却更怀念着爱慕着那个痛苦中打造的黄天

秀,怀念着那个在低矮的干打垒的黝黑昏暗灯光中深情望着我的少女,更怀念在那

个痛苦年代中挣扎的芸芸众生。而不喜欢当这些不公平被解除后人性在享受中被发

展到极致的黄天秀和现代人。 

这也许是我们这些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永远无法说清楚的彻心之痛,因为我们的

感情,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历史, 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被镶嵌在那个痛苦年代的框
架中,虽然伴随着我们很多不能赎回的无法补偿的歉疚, 但是如果去除和消灭了
那个框架,我们也就不存在了。







































4。  漫长夜路的萤火和夜空远处的星星



   戴着反动学生帽子的岁月于我就像走过了一段长长的夜路。
    
    那是一段黑暗、无光、无风、 无星的夜途, 胸中感觉不到一点温热,也看不

到任何希望。心灵的窒息,并不完全来自生话的艰难,而更来自同类同族的欺压。

    
    到了国外,我经过了又一次的人文和道德的冲击和震撼,潜移默化中,慢慢完

成了人生,思想和道德观的第二次彻悟。回首望去,那段苦痛的经历已离我愈来愈

远了。但是中国的回忆,于我也不全然是不诚实、凌强欺弱、道德和信仰的丧尽,

甚至我戴着反动学生帽子,在社会上乞讨生存的时候,我依然也有过一些凡人和凡

事的感动。在广袤无边的夜色茫茫之中,那些平凡人和平凡事也许只像在荒野上飘

荡的的一丝丝依稀可辨的萤火,它是那么微弱,那么纤细。但是正是这一点点弱如

茧丝的微火,使我维絷着对这个民族的眷念,维絷着我对这个民族的希望。
    
    下面要述说的就是几段珍藏着心扉,我经常记起的回忆断片。我将它们写出来,

与对这个民族有着和我同样寒心和失望的同胞共勉。
    
    农场只有一个理发室,理发室中只有一个理发师傅,他就是熊师傅。熊师傅山

东人,三十多岁,每逢农场有表演会,他的山东快书是必演的节目。老实说,除了

竹板打得不错外,他的山东快书毫无吸引人之处。虽然熊师傅很想引大家笑起来,

可是确实没有什么人被他逗得笑起来。传说熊师傅会武功,这一点可信,熊师傅虎

背熊腰,一看内功了得。有一次我去理发,熊师傅正给一个工人理发,他们有说有

笑,谈着农场的逸事,对我进去似乎全然不察。我就无声无息地走到房间的角落里,

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待。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工人,他一进来就和熊师傅打招呼,

然后坐在离理发椅很近的凳子上,和熊师傅,加上那个正在理发的工人三个人,愈

聊愈热乎。他们似乎都熟悉得很,谁也没有觉察这个房间中还有一个人的存在。过

了一会儿,那个工人理完了,下了椅子,熊师傅领着他去前薹结帐,后来的工人就

自然坐到理发椅上去了,嘴里还在和熊师傅聊天。熊师傅结完帐,回到理发椅边,

停止了聊天,做了一个武术中请理发椅上的工人下来的动作,那个工人茫然的望着

熊师傅,不知什么意思。熊师傅更坚决的又做了一下请他下来的动作,这下那个工

人明白了,脸涨得通红,尴尬地从理发椅子站起来,回到原来的登子上。然后熊师

傅将头转向角落里默默坐着的我, 和善的看着我,用手背轻轻敲打着理发椅子的靠
背,我眼睛模糊地走上理发椅子。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是人。尽管中国的
法律和政党已经取消了我做人的基本权利,但是在熊师傅和有些工人的眼睛中,我
还存在,我也是人。只是他们不用语言表达出来。
    
    初到农场时候,正是冬未,工人们都不下地,除了所谓的积肥没有其它农活。

工人都在暖洋洋的干打垒里冬训和忆苦思甜,我和难友,老鲍和李家富被打发出去

积肥。茫茫风雪,荒原野地,有什么肥可积。我们在昏天黑地中转来转去,绕过一

栋栋工人的住宅,冻得浑身发抖。一个黄昏,风雪迷蒙,我们正在转着的时候,突

然不远处一个干打垒的门开了。房子中一般白乎乎的暖气冲了出来,即刻之间就弥

漫开来,形成了一小片像是白云浮翩的仙境。接着一个穿着白毛衣,黑裤子的倩影

从们里走了出来,她弯下腰来在门前用小撬锄了几下,又进门去了。老鲍惊呼了起

来,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老鲍的惊奇是不奇怪的,相对我们穿着笨重的厚

棉袄和戴着巨大的狗皮帽,每天看到的人也都是穿着同样笨重的厚棉袜和戴着巨大

的狗皮帽的的关外大汉和粗壮女眷, 这个看来只有我们四分之一,胸腰臀部都分得
清清楚楚的细影,确实不应该属于这个地方和这个时代。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
背影,和她与众不同地扎成一根粗大的辫子的黑发。
    
    后来老鲍和李家富调到一队去了。我体弱力微,加上刚经过残酷的毕业集训逼

供和斗争,神志变得浑浑噩噩,不会干体力活的资质,以十倍的明显体现出来了。

队部在对我愤怒、失望和伤心之余,常常将我打发到家属队里去,与工人的家眷一

起积肥。我照理是抡镐头,刨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土地,家眷们用铁锹将刨下的土

块堆集起来。有一天来了一个新的女子,从她的身材,我一眼就断定她就是那个我

与难友在风雪中看到的背影。这次我看清了正面,她的皮肤白皙,脸上有一种高贵

的正气。如果放在电影银幕,给人的印象不应是大家闺秀小姐,她比小姐成熟深沉,
也不应是名人军官的姨太太,她比姨太太稳重大气。确实一个这样的女子混在工人

的家眷中,就像一颗名贵的兰花被插在很多草原上的野花之间。另外我还奇怪,为

什么在家属队中以前没有看到她?后来才知道,她的丈夫是农机厂的工人,一个看

起来不起眼,与她非常不相衬的男人。那一天,机厂家属队临时调到我们这里积肥,
所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与她一起工作。
    
    我正好与她和另外两个工人家眷分在一个小组里,根据不言自明的规矩,我仍

是抡镐刨冻土,家属们就用铁锹堆积我刨下的冻土。抡镐是非常累的活,按照我当

时的体力抡几下就满头大汗了,而地下刨下的冻土只有拳头大的那么几小块。所以

造成的结果,是我不断的在刨,家属们无事可做,就在那里闲聊天。但是这个女子

不太参与她们的聊天,而是很专注的看着我抡镐,只要有二三块冻土下来了,她就

说应该铲了。然后在那里,像绣花细雕一样慢慢地在地上用铁锹比划着,直到最后

一点细屑都铲得干干净净时,才说可以刨了。有了这么长的休整时间,我再去抡镐

就好多了。但是挡不住时间长,快到下班时,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已经

不是抡镐,而是努力将镐举起来,再放下去。镐在地下反弹起来, 一点土屑也没有
下来,她终于停止我了,说可以铲了,然后她用铁锹在光秃秃的,没有什么东西的
地上,慢慢的认真地铲着,铲着,我的眼睛不由控制的模糊了。
    
    在那次一起工作中,她没有单独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有问个她一句话。事

实是在那种境遇下,无言的深沉要远远胜过能够说出来的语言的苍白。我的情况是

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的,人都可以一目了然。而她,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不去嫁

一个高官, 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像那个时代盛行的夫贵妻荣,然后像江青和叶群
等等一样去唤风呼雨,去搅海煮天,而是甘愿厮守在荒山野岭,一个粗俗无奇的丈
夫旁边,远远躲在那个荒谬残忍的大时代之外,默默无闻的了却一生,所有这些疑
问,有时候,没有答案比有答案,可能更令人感到隽永。
    
    最后,我忘了说了,她有一个非常俗气,和她非常不相配的名字,叫做黄彩花,
我非常相信,这是她为混迹这个世界和时代自己取的名字。而当她来到这个世界时,
她的父母给她的名字,被她深深的埋到了心里。

几年后,我被调去看场院,每天午夜,都可以去食堂吃一顿夜班饭。我最高兴的是

碰上黄茂春师傅在食堂值班。那个时代大部分的人看到我都退避三舍,或视而不见,

黄茂春却不同,他一看到我就热情的招呼我:“一家子来了”。不管什么场合,周

围有没有人,他都大声亲切的叫我一家子。在那个缺乏人情的时代,这样的称呼,

对于我这样一个被人鄙夷的反动学生,心里的温暖不言而喻。有一天我去食堂吃饭,
只有黄茂春师傅一个人在那里,他照常热情的招呼我:“一家子来了”。奇怪的是

他不像平时那样忙着做起饭来,却和我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过了抽一根烟的

时间,黄茂春说看来不会有人来了,我们开始做饭。 他说着从食堂的后门出去了,
等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我非常惊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

不会想到,这个猪肉和我有什么关系。农场要吃肉是很不容易的,除了过年过节才

杀猪。那时没有冰箱,无法保存猪肉,黄茂春拿回来的这块猪肉一定是吊在很深的

水井里,精心照料才能留下的。要以价值来论,这块猪肉的价钱就不知有多贵了。

黄茂春从这块猪肉切下一小块来,拿着剩下的猪肉又从后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

来了。当黄茂春将留下的猪肉切成一条条细细的肉丝,又切了一些白菜,准备下锅

炒时,我在想,一会儿一定有什么干部来吃饭。等到菜炒好了,黄茂春将它盛在盘

子中,说可以吃了。我说,他怎么还不来,黄茂春说,谁,我说那个来吃饭的人,

黄茂春笑了起来,没有人,这是给你做的。我的眼睛一下模糊了,黄茂春自己并没

有吃,我吃的时候,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我吃,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不能谢谢他,更没有问为什么? 我再次又感到了那个境界,语言在这个时候只能
亵黩了他的情感。
    
    1972 年我调出了农场,被分配到大庆钻井研究所工作。那个时候,大庆钻井研

究所在胜利村,离钻井指挥部有四五十里路。 钻井研究所是一排长条的红砖房,在
大庆这是很阔气了,因为连大庆的局指挥部都是用泥打的干打垒。当然也有人说,
大庆局指挥部是砖房,为了保存大庆的艰苦奋斗精神,在砖房外面涂了一层泥。我

不能证实这个说法的真伪,但是以我对大庆领导思维方式的理解,如果他们这样做,
我也不奇怪。
    
    在钻井研究所的左前方,孤孤零零有几栋工人住的干打垒。我听一个原来在农

场时同队的知识青年告诉我,他们的队长王志华就住在其中一间。
    
    我脑子中浮起王志华的形象,一个和善稳重的青年人。他是大庆安达一中上山

下乡到农场四队的队长,他们在农场工作了三到四年后,都陆续被调回大庆油田。

即便在文化革命的风暴中,安达一中的学生都对我以礼相待,王志华也是这样,只

是可能由于职务的缘故,总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王志华似乎比其它学生要稍大一

些,他已经有了未婚妻。未婚妻在大庆炼油厂工作,每年都到农场来看王志华多次。
我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话,但是从她远远看着我的目光,我能够隐约感到惋惜,甚至

同情。
    
    一个周未,我决定去王志华家里拜访。 王志华的未婚妻看到我先是一楞,但是

很快就反映过来了,显得由衷的高兴。她怀里抱着孩子,显然他们已经结婚了。她

说王志华上班去了(采油工的工作时间是非常不符合常规的),他要是知道你调到大

庆来了,来看他,不知会多高兴哩,她还说他们夫妻之间常常谈起我。我说我改个

时间再来吧,但是她说不行,王志华要是知道我来了,连坐都没有坐就走了,肯定

要怪她的。我看到她真诚的想留我片刻,不忍辜负她的盛意,就坐下了。然后她说

给我吃些什么呢?其实与其是问我,不如说在问自己。我说我刚吃过饭,千万不要

麻烦,可是她像没有听到一样,她是在努力地想,突然她想到了,非常高兴,鸡蛋,

鸡蛋,我你煮鸡蛋。说着就到篮子中,取出一个鸡蛋。这里必须说明一下,在那个

日子里,对于一个普通的大庆工人,物资生活是非常窘迫的,鸡蛋就更珍贵了。市

场上是买不到鸡蛋的,妇女生孩子,凭准生证,可以买十斤鸡蛋。但是这种凭证供

应的鸡蛋,商店里也大部分时间缺货。她点起了火,将鸡蛋放在锅里,从水缸中舀

了一杯水加在锅里,将锅放到炉子上。 一会儿水就沸腾了,她将火减小了一些,又
等了几分钟,将火关了。她从水缸中舀了一杯凉水,倒在一个小碗中,然后将锅里
的鸡蛋舀到小碗中,又另外拿了一个小碗, 再将盛鸡蛋碗里的水,倒到空碗中,又
从空碗倒回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她说差不多了,就将鸡蛋的壳打破了,去掉了
壳,放在一个碗中,郑重其事的端给了我。鸡蛋里面的蛋黄烧到恰到好处,也就是
说,刚脱离了流体状态,但又没有成固态。我知道我吃的这是我一生情意最沉重的
蛋,我将终身忘不掉这个鸡蛋,我又体验到那个状态,说不出谢谢来,只是感到语
言和舌头的笨拙,任何语言在她至诚和纯洁的感情的前面都会是一种亵黩。
    
    今天当我回首这些往事时,那个曾经使我彷徨,恐怖、战栗的,浓烟烈焰,狂

风呼啸,树倒草枯的原野和时代已经死掉了,死得一片死寂。那些所谓的政治信念、
感情、理想,所谓的战友感情、献身的狂热,它们今在何方呢? 它们已经消失得无
迹可寻了。在今天它的匿声消迹中,有谁相信曾几何时,它是那么霸道,那么嚣张,
那么不可一世,它挤压、压迫得人类的一切正常人性,感情无处容身。而只能像游
离的萤火、鬼火、遴火,在它的烈焰、狂飙的威摄下飘零、偷生。 今天当那个大时
代的主旋律已经死亡得无声无息,一个个当事人都在悄悄地与它摆脱关系的时候,
那么在这片光秃,死寂的土地上,曾经飘零在它黑黝黝的原野上的萤火、鬼火、遴
火又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我抬头望见了肃穆的天空,在那庄严的黑幕之上,远处的星星正在静谧地

闪烁。它们仿佛在对我说,我们在这里。
    
    是的,它们在我的记忆的天空中化成了远处的星光。





















5。  从农场回家 


从沈阳到上海的火车上,大部分时间我都伏在座位前的那个小桌子上假装睡觉,唯

怕人们问我的来历。那时候盛行一种火车文化,人们一上火车就自报家门,摆龙
门阵,过一会儿就亲热得不得了,像老朋友一样。可是一下火车就各奔东西,将
对方忘得干干净净,这对我的探亲是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灾难。在北京到上海的这

一段路上,上来一个非常健谈的中年人。在他的夸夸其谈影响下,邻近座位的人都

七嘴八舌的卷到谈话中了。只有我一个人,被围在谈笑的人群中,将头沉沉的埋在

两个交叉的胳膊上睡觉,与周围的气氛非常不合。但是我别无选择,否则让他们知

道我是在农场改造的摘帽反动学生,这个小小的尚没有被政治占据的中国江湖,就

会罩上阶级斗争的阴影。我伏在那里,头上冒着汗,心里非常惆怅,他们的每一
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见父母,回家探亲,于我是喜悲参半。站在门口,半天没有敲门,不知父母

看到我会是什么感情? 不久前读到一个右派的回忆录,他十七年阔别故里,回家探
亲,妹妹开门的第一句话 “怎么回来了?”,他回答“我有证明”,妹妹依旧不相
信“不是逃跑吧?” 。我不知道外国人和以后正常的中国人是不是会不理解这些对
话后面隐含的巨大恐惧,而责怪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失去了起码的人性。事实上这些
恐惧若非亲自在那个时期的中国生活过,又怎能懂得?当一个社会变成人人自危的
时候,所有的道德、亲情、礼貌、尊严都被恐惧严严实实地压盖到人们看不到的地
底下面去了。

母亲开开门后,脸上显现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没有惊喜,没有嫌弃,我确实找不到

一个恰到好处的中国字来表现出母亲的神态。母亲让我进房子的时候,哪像是在招
呼她八年没有看到的儿子,但是也不像在对待一个回头的浪子,更不是对待一个被
打入社会谷底的所谓五种人。那一刻气氛凝重,悲恸多于重见的欢乐,还夹带着在
那个无形的巨大社会压力下,怎么来对待我这个五类分子的不知所措和无奈。在家
的日子,非常压抑,给家庭带来的不是欢乐和喜悦,而是恐惧和对我将来命运的深
深担忧。母亲不喜欢我出门,总让我待在家中,怕里弄中的人问起来不好说。母子,
父子往往相对无言。我终于明白这个政治的处罚不仅毁灭了我的将来和前途,而且
也在无形中毁灭了我的过去,我的亲情。我有时会感觉到母亲常常远远地,默默地
看着我,目光中充满痛苦,怜悯,但是一发现我知道了,就将目光移开了。

一个下午,有人敲门。母亲通常是不允许我去开门的,那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去开了

,一个身体残废背驼的,和我年龄相仿的人站在门口。他看见了我,高兴得惊呼
起来,叫着我的名字。看着我一脸茫然,他非常不解,黄XX,是我啊,我们是小学
的同学啊!我还是记不起来,八年的劳改生活使我不得不用我的全部心神,精力
去对付残忍的社会和严酷的大自然,而差不多忘记了我是谁,我从什么地方来的。

只是在那扇久已关闭的记忆之门的地方,远远地,模糊地,好像在隐闪他的影子,

我不忍让他失望,假装记起来了。

他兴高采烈的说,我看到你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走了那么多家,谁也没有碰到。


可是,如果你知道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摘帽反动学生,你还会高兴吗?我心里
想。

你还记得林和伦吗?我们班中最小的小姑娘,就坐在你的斜对面,他接着说。

我说记得。

可是我能记得吗?十几天之前, 我还是一个比这里街上你看到的乞丐还肮脏,还破
烂,穿着满身窟窿和油腻的衣服的农工,在东北凛冽的北风中刨着粪堆。

她死了。

是吗?

死?八年前,听到死,我会震撼,我会痛哭,我会愤怒。而现在,对于一个在死亡
边缘游离挣扎了八年的人,它只是一只围绕在头上嗡嗡叫的苍蝇。

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他好像对我的麻木和冷漠有些奇怪。

哪里?哪里?我在听着。

我真想听吗?过几天,我就会回到北大荒去,在那里刨土,扛麻袋,。我耳边响起
了北大荒冬天暴风雪像狼哭一样的啼声。

她死在武汉,死在百万雄师的枪弹下。她是钢二司的,她是真正的造反派,她死得

非常英勇,死后手里还捏着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旗帜。

是的,很英勇。

可是什么是英勇?英勇死去又是什么呢?这些词汇似乎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我

的词典中已经不存在。

她的父母非常悲哀,他们留着她住的房子,一切都像生前的样子。

我终于记起来了,她父亲是交大的名教授,她还有一个哥哥在我们班里,那是一个

有着非常可爱圆脸的小姑娘。她真的已经从人间消失了吗?比我还脆弱,还不经一

击?人生真是奇妙 。

我想给她写一个回忆录,所以我访问过去的同学,希望他们能够提供我一些资料。

可是谁都找不到 能够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什么?写回忆录? 为一个臭老九的女儿? 他一定是疯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
身体的缺陷,不能进大学,所以他就像“孤星血泪”电影里面的那个老女人一样,

时光停住了,停在十年前我们的中学时光,。

我的老同学啊,你知道什么是大学吗?你知道什么是中国吗? 你知道公元二十世纪
的今天,中国发生和正在发生多少事情吗? 你知道什是没有峭烟炮火的战场吗?
你知道什么是吃肉不吐骨头的盛宴吗?。

不,我确实不知道,我实在不能帮助你。

时间太久了?一下子记不起来了?我可以隔几天再来。他满怀希望的说。

不,不行。我斩钉截铁。

为什么?他迷茫的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让我怎么告诉你呢? 告诉你我是反动学生吗?告诉你如果你和我搅在一
起,那么这个回忆录,就不是回忆录,是反党毒草,是反党宣言,是反动纲领,
你我很也就会变成以写回忆录为名,组织反党小集团的现刑反革命,这样平凡的故

事不是在这一刻的中国的城镇乡社,到处发生着吗?

不行,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得不用说谎马上结束和离开这一个危险的陷阱。


将这个同学打发走了后,我决计不去开门了。过了几天我又给家庭带来另一个麻烦。

这就是我姐姐的定婚。

姐姐从小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好, 学习很困难, 成绩也不好。

我们上中学的那个时期,尤其我们那个学区,资本家的子弟是蛮领风骚的。干部子

弟刚进城,土头土脑,成绩也不好,不被人看在眼里。他们要到文化革命,狠狠教

训了那些狗崽子后,才真正风光起来。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也

许正是这些干部子弟多年来饱受白眼的爆发和反弹。扫除了这些资本家狗崽子的威

风后,他们才开始在这个他们老子用刀枪强占的土地上,真正享受到当太子公主的

甜头。那时的资本家子弟没人愿当干部,干部子弟尚未从自卑中走出来,这样我
这个学习非常困难,脑筋也不好使的姐姐,就凭她的听话和苦干精神被老师看好,

一直被钦定为班长,思想非常进步。 听妹妹说,文化革命初期,姐姐从江西回来
探亲,以为父亲这个老知识分子肯定会被揪斗的,先打了电话打听父亲的情况,肯

定父亲一切平安时,才踏进家门。后来妹妹将这件公案告诉了父亲,父亲只是啐了

一句“死丫头”, 一笑而已。

姐姐的对象姓顾,与她一起是江西共产主义大学的同学。我上中学时与顾下过棋,

他人蛮聪明的。如果我姐姐进不了正规大学是因为成绩实在太差,那么顾肯定是
因为他的宗教背景了。顾住在徐家汇,那一带住的全是天主教徒,以徐光启盖的天

主教堂为中心。顾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解放前全家就在教堂中做事,这个教

堂的主持就是后来被捕关在监狱里几十年的龚品梅主教。一解放的时候,民间就流

传着解放军进那个教区时,很多教民受教堂的煽动,拿着剪刀去剪站岗的解放军
衣服, 而解放军不还手的军队爱民故事。不管这个传说的真伪根据,可以看出双
方的敌对情绪从一解放就栽下了。所以那个区域的教民以后每况愈下,变得家境潦

倒,是必然的事情。

因为顾与姐姐定婚,顾家就请我们全家去吃饭,但是请帖上却没有我的名字。我
的父母都是以躲事和宁事息人为本的人, 在社会上待人处世非常恭谦退让。但是令
我出乎意料的是,父母这次反应非常激烈,拒绝去顾家吃饭,而且不给原因,连推
逶的借口都没有。直到顾家下不了台,不得不出来道歉,说不小心将我的名字漏掉
时,父母才勉强接受了邀请。

父母现在已经都双双离开人士了,写到这里时,我不禁热泪盈眶,为什么温顺的父

母在这件事上这么认真和激烈呢? 

父亲从心里相信和热爱共产党,他常常说,共产党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日子,现在
日子安定多了。父亲也相信报纸上报导的那些经济建设飞跃的数字,常常感叹地说:

他们发展得真快,言里语间,充满对共产党的敬佩。即当那些共产党犯的明显的
过失,例如反右,三年灾害,被提到的时,父亲也只是眨眨眼睛,想一想,不会有
一句评论,现在对于自己的儿子成了党的敌人,他能够去责备共产党吗?说党不对
吗? 或者党冤枉了自己的儿子吗?但是性格温顺的父亲,也不能够忍心去骂已经像
条落水狗的儿子,父亲只是自己沉湎在无言可喻的痛苦中,常常坐在那里发呆。现
在当顾家将我徘在请客的名单之外时,一向对人谦让的父母,突然将无法言表的痛
苦都泄到倒霉的顾家身上。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在说我儿子再坏,也是我儿子。


那次吃饭是我一生最难忘记的饭席之一。我想人类作家能够创作出鸿门宴之类的令

人津津有味的戏剧场面来,像我碰到的这样颠三倒四,不伦不类和令人断肠碎心的

场景,也许却只有生活,大自然或者上帝自己来创作时,才有这样的故事。

顾家爸爸,一个解放后,被逼到子女进不了正规大学,家境潦倒,一脸忧愁和倒
霉样的老人,现在被可笑的放到代共产党受过的位置,左一个,弟弟(他跟着儿子
对我的称呼),右一个,XX,不断地为我夹菜。

尤其当他也非常生硬的操着共产党对我们这样类人常用的语言,来鼓舞我,什么人

总是要犯错误的,改了就是好同志等等的时候,这个宴席的滑稽和催人泪下到了令

人不可忍受的程度。父母坐在那里,严肃、沉重、忧愁、阴沉、一脸的尴尬。当我

这个不祥物,坐在那里,像一个阴影压在姐姐的定婚饭席上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

我是不应该去这个饭局的。我真的想对姐姐,对姐夫,对顾家爸爸说SORRY。

写到这里,我心里不禁在问已经过世的父母,为什么。冥冥中,浮起了满头白发的
父母亲切,熟谙的面容:
“大建(我的小名),我们不能,不能将你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终于不能自制,对着虚幻中父母的影像哭了起来。








6。  埋在心中三十年的疑问 



(一) 研究所搬迁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也就是1975年左右的事情。

我们的研究所从胜利村搬到八百响,钻井指挥部总部的所在地。这个搬迁将研究所

一部分技术人员的家扔在离工作地五十华里外的小村庄里。

从胜利村到八百响,唯一的交通工具是12路公共汽车。大庆的公共汽车不收费,但
是服务非常差。每天早上六点发第一辆车开往八百响,以后每小时一辆。从总站到
八百响车行大约一小时,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赶上六时或者七时发的车,是能够赶上
八时上班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不迟到,有时候甚至到中午才赶到办公室。

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庆的公共汽车有一个坏毛病,如果这个站无人下站,司机基本

上不停。胜利村是个小站,很多时候没有人下车,所以不停的可能很大。但这还不

是最坏的,即便有人下车,如果车已比较挤或者司机心情不好,他往往开过站很远

后才停车。将车上的人迅速放下后,不等站上等车的人赶到,就赶忙开走了。一到

这种时候,在站上等车的人就拼命向前跑,如果赶在车开前到了,就上去了。这些

技术人员大都在四十以上,每一次这样跑完都是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有时候虽然

跑到了,但是车太挤,上不去,就一只手抓住车门,一只脚踩在车台阶的边上。车

门无法关上,车走不了,僵持不下,司机等得不耐烦了,照样开车。这是极其危险

的,我们就经常这样去上班的。能够这样搭上车,还算运气,最倒霉的时候,在车

站上等五,六小时都无法上车。

想起那些在中国北方冬天的寒风中等车的日子,我今天仍感到不寒而栗,那真是艰

难的日子。记得81年我初到美国,导师去机场接我。上了车后,导师要我接上安全
皮带,当时很有鸡犬升天之感。一个声音在心里对我说,你现在才是一个人了,我
脑子中浮起我一只手抓住车门,一只脚踩在车台阶的边上,车门开着,车在飞跑的
情景。

研究所的党书记刘鬼子(大家背后都这么叫他,以至于我今天记不得他的真名了),

不允许我们每天这样迟到。勒令住在胜利村的人,必须住在单身宿舍,每周六回去

一次(当时每周工作六天)。在八百响分到房子的人,都是党员和突出政治的人,而

被留在胜利村的人,才是研究所的技术主力和老工程师。仗着自己的实力,所以一

场与刘鬼子的战争开始了。

这是一场毅力和耐心的马拉松战,拒绝住单身宿舍的人在刘鬼子的压力下从二十人

左右愈来愈减少,最后只剩下一半。过了几天又调到其他单位去了二三个人,只有

六七个人了。这些人既没有本领调走,又不肯屈服,用刘鬼子的话说是粪坑里的屎

克郎,又臭又硬。刘鬼子警告说要当心犯政治错误,那时候每天下午五点下班,晚

上七点至九点政治学习。这个政治学习比工作还要重要,长期不参加政治学习已经

构成罪名。

我问李XX,最坚决的抵抗者,下面怎么办。他说:“ 看不惯老子,让老子走,此处
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是调走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必须送礼和求人帮忙。李XX是
研究所技术尖子,为人耿直,从不附趋权势。我不相信他会低三下四的去求人的,
所以他的调走是实现不了的空话。

可是这样顶下去,真是很痛苦。每天日头当午了,像贼一样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大

家的目光就像刺刀盯着你。加上我政治历史还有问题,极有可能被当作鸡选择出来,

杀了吓猴子。我每天忧心忡忡,压力很大,不得不想其他方法了。

(二) 给刘鬼子送礼

研究所盛传刘鬼子很贪婪,只要送礼事情就好办。我问狗头军师老鲍,这个传说是

真是假?如果是假的,去送礼,被扣上一顶腐蚀革命干部的帽子,不就弄巧成拙了

?老鲍眼睛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说,如果是真的,我倒愿意给他送些东西,化
些小钱,不找麻烦了,日子好过多了,何乐而不为”。我想这小子肯定已经送了,

怪不到每天在办公室一付有恃无恐的样子,我决定送礼。

我已经记不得给刘鬼子送的什么礼了,但那笔礼对于我当时菲薄的工资(五百六十大
毛),一定是很可观的一笔大财。因为妻子叫着说“人家送礼都是装样子,那有你这
么送的。” 我提着一个小包像做贼一样,在刘鬼子的办公室门前绕了半天圈子,心
里想着各种可能,他将包扔出来怎么办?万一正在送的时候,外面进来人。怎么办
 ?我终于鼓足勇气进去了。使我喜出望外的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刘鬼子这样和颜
悦色,这样通晓人情。会见是在非常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以至于我今天回想起来,
也无法将刘鬼子作为一个贪官去痛恨。

也不知是礼的作用,还是我作为一个倔驴对刘鬼子表示的尊敬感动了他,刘鬼子对

我的态度好多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心里有了一份默契,我们是朋友,我再也不用担

心来自党方面的可能伤害了。我想起狗头军师老鲍的话,觉得真是合算买卖。

我终于向刘鬼子提出来要搬到八百响,刘鬼子说确实没有房子,我说我可以住堆货

场那个破仓库。那是一间放一个床后,就没有多少空间的小房子,如果那还能叫房

子的话。它是用破木板围成的,顶上用油毡纸铺的一个像棚子的堆工具的地方。刘

鬼子为难地说,那怎么能住人,我斩钉截铁般的回答我可以住。这不但能够结束我

每天清晨在零下几十度的酷寒下等几小时的惊险挤车生活,更重要的是这样保证了

我能分到下一批正在盖的房子。刘鬼子沉思了一会儿答应了。

我就在妻子的责备,不情愿和骂声中,与我二岁左右的儿子,小峰一起搬进了这个

破烂不堪的地方。当然我们无法做饭,每天到食堂买饭吃。

(三) 夜间大火

在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大约二个月,发生了一件我终身难忘的事情。

那是一个冬天的深夜,我们全家都睡着了。我的睡眠一直是很好的,夜里既不起夜,

也不醒,总是一觉到天亮。但是那一天鬼使神差我醒了,否则就没有今天的我,告

诉大家这个故事了。我一睁开眼,发现满房都是烟,抬头一看,房顶上一片火红。

我一下跳了起来,将孩子抱着就向外面跑,妻子也跟着我从烟里冲了出来。出来后

我发现,邻接我们这个仓库房的旁边的板房上已是熊熊大火,火冲到房顶,烧焦了

的木头正向下塌。在板房的前面三四米的地方,蹲着一排乡下来大庆盖房子的民工。

他们静静的蹲在那里,看着燃烧的火,脸上木然,毫无惊恐的表情。我只穿着背心,

短裤,站在雪地上,又蹦又跳地对他们叫喊: “你们为什么不叫我们?” “你们

不知道我们住在隔壁吗?” 。但是我所有的愤怒,叫喊都像箭撞到石头上一样毫无
反应,他们像木乃伊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我顿时感到我们属于不同星球的人,
我的道德、文化、思想使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冷漠。而且火是他们引起的,他们晚上
用一个大铁筒烧原油取暖,铁筒烧红了,慢慢地将铁筒附近的床,被子烧着了。等
到他们惊醒的时候,房子里已经到处是火了。

那一刻,我没有时间去想更多的事,我赶紧去到单身宿舍中将职工都叫起来了。有

些职工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就跑到了着火的地方。这时我小小的家已经陷在熊熊的

火焰之中了,没有人去救公家的东西,一个个冲进火中去,帮我抢救那几个锅碗瓢

盆。现在看起来也许可笑,但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破家值万金,大家都知道立

一个家是多么不易!

火焰熄灭后,人都散去了。我,妻子和孩子面对着一堆被烧焦的水淋淋的破锅烂盆,

已经累得快要倒下来了,以至我每走一步,每去拿一件东西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

但是我不能休息,也无处休息,在深夜的黑暗中去检拾归纳那些被抢救出来的水淋

淋的东西。

我去抓一件东西的时候,黑暗中看不清楚,加上用力过猛,一根木刺从我的一个指

头上穿透过去,我立即晕过去了。妻子胆大,将木刺拔了出来,我不知在昏迷中待

了多长的时间。当我慢慢从昏迷中回过来的时候,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听到妻子

正在叫我的声音如此遥远微弱;看着孩子的脸晃如隔世;看到的这个世界陌生、坚

硬、冷飕飕、黑暗和无情。半天后我才想起我是谁,我在什么处境。但是很久后我

都不能忘记,那种在昏迷中的状态:诱人、轻松、无忧无虑、一切都带着淡淡的纷

红,甚至甜蜜。

我必须顽强,必须面对我面临的世界和站立于命运给我的位置,虽然日子实在艰难。


第二天,刘鬼子下令,将单身宿舍腾空了一间,我们就搬进去了。

(四) 灵魂的拷问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那些生活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和创伤,今天在记忆中已经

渐渐淡漠和模糊。但是那些在黑暗中蹲成一排的民工,在火光中映照的他们无表情

的脸,以及在冬天的黑夜中只穿着短裤背心愤怒的我,光脚在雪地上又跳又叫地对

他们的责备,他们毫无反应的麻木和冷酷,在我脑子中仍然那么清晰。为什么? 我
与他们素不相识,这绝对不是一种个人的恩怨可以解释的。是自私? 是没有道德?
是仇恨?我被其中明显的敌意一次次拷问着。我不相信这些农民本性是邪恶的:我
相信在他们互相之间,他们可能是一个好的朋友;在他们的家庭里,他们可能是一
个好的丈夫;在他们的孩子前,他们可能是一个好父亲。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对我,
一个不相识的普通大庆职工有这样的敌意呢? 甚至看着我们葬身于火海而无动于衷
呢?

近年来读史书时,读到黄巢起义时,看到这么一段话:“黄巢率领全军围陈州近一


年,数百(一说三千)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流水作业,日夜

不辍。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

成肉糜,并称之为“捣磨寨”。陈州四周的老百姓被吃光了”, 其残忍令我极为震
撼。 黄巢并不是中国历史上的特例,比黄巢更残忍的历史记载比比皆是。例如,
“644年阴历八月初九张献忠陷成都,张献忠下令屠城三日。三日过了,停止大杀,
仍然每日小杀百余人以树威。欧洲传教士利类斯和安文思二人所着《圣教入川记》

记载,张献忠每日杀一二百,为时一年又五个月,累计杀人十万,亦不算多。” 再
如“1628年(崇祯元年)陕西的大饥荒弄到人相食的地步,正是这场空前的大灾难
拉开了明王朝灭亡的序幕。李自成的大顺军的战马饮的是俘虏的血,马饮惯了血,
对水不屑一顾。上了战场,战马一闻到血腥味,奔腾嘶鸣,眼睛发红,简直像狮子
一样。”

这种农民起义时的茹毛饮血,令我困惑。我们除了假设中国农民天性的残忍以外,

就只能假设在空前严酷的生存条件下极制的不公平造就的一种极制的对抗。我在反

复思考后宁愿接受后者。也就是说这种对于不公平的敌意其实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

里是一直存在的,在那里默默地日积月累。几十年的生活告诉我,人可以在一起无

怨无悔的共同忍受贫穷,但是人很难长期在一起忍受不公平。除非是在铁链枷锁和

刺刀下,不得不去忍受强加的不公平。 


(五) 罪源是不公平的制度

我在 “找到自己,丢失了中国”(正在写作)一文中这样写道:“ 当我被社会的大

厦压到最底层的时候,我仰望这个压在我身上的巨大怪物,它的充满血腥斗争的顶

峰,它的密密麻麻的身子上努力向顶峰爬着的芸芸众生,和那被压在最底层的像我

一样在呻吟在挣扎的辱弱生命,令我战粟”。

是的,在这个社会的大厦上,今天已经远离大厦的底层的我,仰望比我高的上层时,

对它的贪污,腐化,穷奢极欲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我在大庆工作的时候已是

脱离“穿着满是窟窿的衣服,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顶着北风行走的”劳改生活有一

些日子了。我也算是一个吃国家饭的技术干部,相对于被农村户口限制在土地上,

没有国家粮食和医疗保证,而且必须在统购统销的掠夺政策下以极其低的价格将自

己的劳动出卖给国家的农民来说,我也是压在它们身上的那个大厦的一部分。虽然

在我的上面,我也被大厦的沉重压得气也喘不过来,但是这些,他们是不可能明白

的,我也无法苛求他们明白。他们对我的敌意至少不亚于我对当今贪污腐败官僚的

敌意,因为我不属于他们那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群体。如果我在那场火中被烧死,他

们不会有任何同情和自责。就像我看到那些贪官污吏被送到监狱,不会有任何同情

一样。

罪源是不公平的制度。

农民不懂得复杂的道理,不懂得高深的政治经济学,但是他们不会对不公平,对压

迫,对歧视,对愚弄不懂。也许是以他们的麻木,他们的迷信,他们的宿命在接受

它,忍受它,同时他们的敌意和对抗也日日在默默地累积。这种敌意和对抗,在一

般的日子中,被国家的武装压制在那里,不能像烈火那样燃烧起来。但是一旦灾荒

到来,农民无法生存时,亿万农民反正是一死时,他们就会像密密麻麻的蝗虫一样

向社会的大厦冲去。虽然一片片,一排排的倒下去,更多的又会涌上来。尽管历史

上大部分的农民反抗都会被正式训练过的武装和铁骑镇压下去,但是一旦农民的反

抗冲出一个决口和通道的时候,他们就像洪水决堤一样向大地冲去,那些压抑在他

们心中千百年的屈辱和不公平也就滚滚地像洪水向文明冲去,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

挡这种愤怒和撕杀,于是中国历史上的茹毛饮血和残忍也就又一次洗涤和震荡中国

大地。

但是这种仇恨、洗涤和震荡怎么能够结束不公平?它只是开始了一轮新的不公平而

已。中国的历史不就是像一头无理智的野牛在这种压迫和杀戮的轮回中冲撞,找不

到出路吗?

是的,一切罪孽不是源自于人的贫穷,不是源自于人的富贵,而是人不能忍受不公

平。

穷无罪,富无罪,不公平有罪。

建立在不公平上的稳定和和谐只是一个假象,即便它用刺刀和坦克维持着。正因为

看到了这一点,使我锲而不舍地不可控制地去思索,是不是有这么一个途径?它能

给中国带来相对的稳定和和谐,而我三十年前的那次小小的惊险只是那个表面上的

稳定和和谐的一次小小的网破鱼漏而已。 
















7。 在女儿出生的日子里 



1979年农历二月初八夜深女儿出生了,像很多大庆职工一样,第二胎都不去医院,
在家里生。助产师八九点钟就来我家了,但是女儿迟迟不出来,这样我就得为助产
师做夜宵。家里什么也没有,就给她炸了一些花生米,熬了些粥,她也看不上眼,
没有吃几口。等到午夜女儿才发出第一声哭声,姗姗来到世界。

助产师走后我忙得一团糟,首先想秤秤女儿多少重。那是一杆中国老秤,就是有秤

砣的那种。我将女儿放到秤盘中,挂上秤砣,然后手提秤上的线,移秤砣平衡,这

时线断了,女儿从秤盘中滚了出来,没法再秤了。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女儿出生时

有多重。

然后就是泡奶粉,铺尿布,忙到天亮也没有能睡一眼。就在那天的清晨六点钟,我
去公共汽车站搭第一班12路车从八百晌到萨尔图,大庆市总部,参加出国考试。考
了一整天,从英语考到数学和力学等基础课,我一夜没有睡觉,糊里糊涂的,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胡做了些什么。可是奇怪的是在回家的路上,一股自己不可控制的心
酸眼泪从眼睛中涌流出来,一种恍恍惚惚我的苦日子快到头的预感,在我前面闪烁,
好象命运正在为我打开一尊新门。

它终于来了,虽然像我女儿一样姗姗来迟,来在我身心交瘁,已经快要挺不住的时

候,一个阴冷的晚冬初春交接的时节。以后我再撰文讲那一段催人泪下的经历。

根据大庆的规定,女儿出生凭准生证可以买十斤鸡蛋,这十斤鸡蛋对于我们这些在

大庆无权无势的物资极度蹇乏的人是很大的诱惑,所以我的第一件事是去计划生育

办公室领准生证。

像中国那时候的所有办公室一样,人浮于事,办公室里坐着二排女人,中间挂着个

毛泽东像。我直接走向中间那个大桌子,那个一看就地位比其他人高的女人,后来

知道她叫李XX,是办公室主任。

我告诉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强调我的第一胎孩子已经五岁了,符合政策规定,

得到计划生育办公室批准生第二胎,现在来领准生证,报户口。她看了看我,对我

说要研究研究,让我回去等回音。我说不是早已经批准了,为什么还要研究?她说

这是手续,你也不能例外。

一周后,我没有得到回音,而且同事告诉我,他们一去就拿到了,根本不需要什么

研究。我也觉得蹊跷,又去了计划生育办公室。李XX说不是让你等回音吗,你怎么
又来了?我说你要研究多长时间?她被我逼得没有办法,就说二个星期吧。

二个星期后我又去了,李说不是告诉你不要来了吗?研究完了我们会通知你。我知

道碰上麻烦了,可是我女儿已经生下来了,总不能没有户口,成为黑人吧。没有户

口在当时中国意味着没有粮票,没有布票,没有油票,没有肉票,她将来怎样
生活?我作为一个小人物,拿李XX没有办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每天去缠着她。过
天我又去了,她阴阳怪气地说,你们知识分子现在都成了国家的宝贝了(当时报纸电
台每天都在叫四个现代化,改善知识分子地位),你应该努力工作,不要天天往这里
跑,报答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我被她气得七窍生烟,讲又讲不过她。每次去都
给她奚落一番。好在我的领导黎孔昭不为难我,只要我说去计划生育办公室,多长
时间他都不管。

我终于无法忍受了,发起驴劲了。这个驴劲是不能随便发的,搞得不好,在那个社

会中会惹祸上身,身败名裂,尤其对我这样过去是被定过反动学生有历史问题的人。

在大庆的日子,我一共发过三次驴劲,其中二次都是为孩子,所幸三次都没有翻船。

我首先打听这个李XX是何方神圣,她的后面是哪尊菩萨?原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非
常老实的工人的家属,她发迹成为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是因为借枝结木。指挥部
有一个指挥的老婆生不出孩子,也可能是生不出男孩子,我今天已经记不清了。反
正李XX的功劳是帮指挥生了一个男孩子,得到了这个主任职位。这件事知道的人很
多,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讲的。我既然发起驴劲,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那一天,我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氛围中走进计划生育办公室,直奔李XX。李XX没有
注意到我脸上的神色,要不那天她怎么也会躲开我的锋芒,用好话将我打发走。
她说怎么又来了,我没有理她的问题,只是说,请你给我准生证。
她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正在研究。
我没有理她,又说了一遍,请你给我准生证。
她怒气冲冲的说,没有。
我说,好吧,我觉得你这个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不合格,你代生一个孩子就

可以担任这个职务吗?
她脸都白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全办公室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吓坏了,一片死静。

我更大声地重复一遍,我说你这个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不合格,你代生一个

孩子就可以担任这个职务吗?
这会儿她反映过来了,竭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给我出去!
我说给我准生证,我就走,要不我就问你你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怎么来的?
可能最后是几个人将我推出去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惹大祸了,我大闹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消息,马上传遍钻井指挥部。有的人高兴,

有的人为我担心,也有的人等着看我倒霉,我也忧心忡忡,在家里,等待倒霉。

当天晚上,研究所的付教导员张庆华,来到我家中。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

有事情找我,要准生证你怎么不找我?你跟她们闹什么,记住,不准再去那里了,

这事我去想办法。张庆华毕业于清华大学,在研究所担任付书记,她丈夫则是北京

大学哲学系毕业,现在是指挥部的第二书记,他们俩个出面,我松了口气,知道我

没有事了。

当然背后这个事情是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就不知道了。一个可能是当时正

在提高知识分子地位,对我讨伐不合当时形势。另外一个可能是张庆华在背后帮我,

这个女性对我深情厚意的真情,到她死的时候我才知道。知道后,回忆起过去当年

的种种往事,才如梦初醒,忍不住流下眼泪,在书房里独坐了一个整夜。最后一个

可能,我的出国考试已经通过了,只是还没有通知我。钻井指挥部的上司,
大庆领导人正在安排大庆战报访问我,要将我打造成一个轰动大庆的类似于陈景润

式的人物,这种情况下要批判我难度太大了。

一周后,张庆华给了我准生证,我问这是我原来的准生证吗?她说这是从大庆二号

院专门要的,你的那张被李XX给了一个木匠的女孩。那个木匠生了四个女儿,生不
出儿子来不肯停,我才恍然大悟。当时大庆没有家具店,全靠自己找木头求木匠打,
木匠是炎手可热的人物。我女儿的准生证十有八九被李拿去换家具了。

拿到准生证,我就可以去买鸡蛋了。全大庆的产妇鸡蛋都在萨尔图的第三百货公司

供应,每周供应一天。我想这应该是举手之劳,还不是去就买回来了吗? 像我对领
准生证的设想一样,这次我又错了。

八百晌到萨尔图的公共汽车是每小时一次,早上六点从萨尔图发第一辆,到八百晌

就是七点了,开回萨尔图是八点,从汽车站走到第三百货公司就是八点半了。这时

买鸡蛋的人都排成长队了,一个紧挨一个,每个人身上都被维持秩序的人用粉笔写

了个号码。一个紧挨一个,就是你的胸紧紧挨着前面人的背,后面的人的胸紧紧贴

着你的屁股。如果是异性,这种情况是很令人情乱思迷,胡思乱想的,但那个时候

谁也顾不得讲究这个了。就这样排着,还有人在叫挨紧些,挨紧些,不要让人夹进

来。这个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国城市司空见惯的“国景”,奇怪的至现在竟然

没有一个电影画面将它表现出来,没有一张照片拍过这个镜头,没有一个作家描写

过这个场面。

据说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竟然是隔夜就排在那里。我从八百晌过去,最早到那里的

时间是八点半,已经是排尾了,就是这个八点半,我也得清晨五点就在八百晌汽车

站排队,才能保证挤上七点发的车。如果上不了七点发的车,坐八点发的车,到百

货公司已经是九点半了,还买什么鸡蛋?

商店九时开门,我一连去八个星期,商店都是挂出今天无鸡蛋供应,排队的人白排,
大家只能悻悻散去。

由于买鸡蛋,我被搞的内外交困,焦头烂额。外边每个星期要旷一天工,虽说领导

黎孔昭从来不为难我,但是别人都在冷言冷语,我只能装听不到。里边老婆大发脾

气,鸡蛋是为了做月子的,三个月过去了,还做屁的月子。老婆的父母是医生,从

来都是别人送鸡蛋上门,跟了我后要什么没有什么,成天骂我是个废物,嫁了我倒

了八辈子霉。

第九个星期,我已经被逼到买不到鸡蛋,无脸回来的惨痛处境。果然九点钟,百货

公司一开门又挂出今天无产妇鸡蛋供应的牌子。我豁出去了,叫大家不要散去,我

去找大庆领导讲理。那时候我瘦得像根葱,风一吹就要倒,大家看着我那付尖嘴猴

腮的样子,不像有那个能耐,将信将疑。我说你们选一个人和我一起去,其余人等

在这里,如果十二点我们不回来,你们就散去。

那个选出来的人跟着我走进二号院(大庆总部),我直奔组织部。那个人说,你又不

调动工作,去组织部干什么?我怎么告诉他呢? 告诉他这是我唯一认识的二号院办
公室吗?我说别问,跟我走就是了。

我们一走进组织部,组织部的老李看到我先是一愣,但马上就万分热情的过来握
我的手。跟我来的那个人顿时松了口气,相信这小子果然有些邪门。但是他也不会

相信我有太大的神通,哪个通天的人物会亲自在那里排产妇鸡蛋?

其实我认识老李,也只是几天前的事。我考上了大庆唯一的出国名额,又被石油部

选中去中国石油学会成立大会宣读论文,使组织部确定无疑这是一个他们从来没有

听到过的埋藏在大庆的人才。那时全国都在找陈景润式的人才,报纸天天叫要提高

知识分子地位,大庆组织部对我是如获至宝。可是组织部啊,你知道人才是怎么度

过这漫长艰难的岁月的吗?如果再不被发现,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

了(写到这里我不禁流下眼泪)?现在认识你们才几天,人才就不得不厚着脸皮来乞

求你们帮助了,因为,因为,我实在实在没有别的方法,我的日子太难了,太难了。


老李立即将我领去见部长,虽说这与组织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部长听了后,

一句多余话都没有说,他默默地神色凝重地拿起电话给商业供应部通话,问他们为

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不供应产妇鸡蛋。那边回答说,鸡蛋有,但是没有车拉。部长说,

你们准备一卡车鸡蛋,我马上派车去拉。接着部长给生产部挂电话,让他们马上派

一个卡车拉鸡蛋到第三百货公司。

回去路上,那个跟我来的人一脸疑闷,为什么这些当官的这样愿意帮助我,我也没

有对他解释。

到了三百,已经十一点多钟。鸡蛋十二点就拉来了,可是到了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

大家只能饿着肚子等到下午一点半才能开卖。到了快到一点半的时候,商店的工作

人员都到了食品部,每个人都端了一脸盆鸡蛋喜气洋洋的走了。这个百货公司有近

一百职工,鸡蛋顿然下去了近四分之一。

大家认为这下应该给我们买了,可是她们还没有卖的意思,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十分钟,来了一个解放军军车,这个商店与解放军有着特殊关系,告诉他们有

鸡蛋,他们立即来车了。他们要半车的鸡蛋,这下排队的人群情鼎沸了,几个人上

去与解放军评理,告诉他们这是产妇鸡蛋。经过激烈的争辩,解放军同意减少一半,

这样剩下还有不到半车蛋了。

我是排在很后面的,当我发现鸡蛋还剩下一点,我肯定买不到了的时候,我上去求

大家让我买了。大家想起了我的功劳,没有一个人反对,这样我买了十斤鸡蛋离开

了百货公司。等到我提着十斤鸡蛋,到了公共汽车站,已经是五点多钟了,在寒风

冽冽中我搭上最后一班车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是一片漆黑了,这时候我才感到

又饿又累,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几乎是流着眼泪写下这些故事,那个艰难困苦,充满劫难的时代,今天有多少人

能懂得啊!


8。  啊,美国!



我们这几代人与生俱来就与美国结下不解之缘,一生下来就是抗美援朝,美帝是侵
略者,后来在帝修反围堵世界受苦人民解放的灯塔中国的时候,美国是我们的头号
和最凶恶的敌人。

在尼克松访问中国的时候,报纸和电视一方面故作镇静和姿态,故意将尼克松访问

的消息放在头版的次要消息上,另一方面如临大敌,尼克松到了哪里,哪里就万人

 空巷,大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各单位和里弄都组织政治学习, 严密控制自

己的子民,不要出去生事惹非。尼克松到了哪个市场,哪个市场就货源充足,满目

琳琅,甚至出现几十年未见的活鱼鲜虾,但是不知道尼克松是否感到奇怪,市场里

的顾客为什么寥寥无几。

中美建交后,美国从头号敌人变成天天刮龙卷风,房子倒塌,歹徒枪杀,大街巷战

的是非之地。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参加公费选拔出国考试的,起初不是很认真,觉得这个事情遥远,
不太在乎美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可是随着考试一次次通过,这个事情快要面对现

实的时候,我也不得不严肃的考虑美国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了。

我首先通过的是大庆的初试,一共选出八个人。到东北石油学院去接受英语培训。

教我们的是大庆化工厂的英语陈翻译,曾经多次陪代表团去美国访问。那一个夜晚,

学院人静楼空,陈翻译来宿舍探望我们,我们趁着他高兴,就请他介绍一下美国 的
情况。他马上变得紧张起来了,先是小心的用眼睛扫描了一下外面有没有人,然后
用很小的声音神秘地说起来了,我们八个人马上都围到他周围,伸耳聆听,唯恐 漏
了一个字。他说的什么,由于时间久长,详细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有一
段却令我记忆犹新:"嗨,人家那才是,"他顿了一下,满眼充满了敬畏,"那大路两
边种着一排排的树,路上一个走路的人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静寂。只听
到一辆辆汽车飞驰过去 擦地皮的声音,刺,刺,刺"。我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拼命想
象大路上没有人,只有汽车刺刺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是空荡荡的脑子中
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后来我通过了教育部的考试,真正准备去美国了。临走前教育部给我们做一次临别

培训,使我非常意外的这次培训一点政治内容都没有,非常实用,也由于时间久长,

大部分内容都记不得了,但是下面几条却记得很清楚:
一是进商店当心玻璃门,那种玻璃门完全透明,走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撞头。以后在

美国的这么多年中只要看到玻璃门,我就想起了那位培训人的告诫,所以这么多年

来没有忘记。
二是如果是共产党员,到了那里不要告诉导师。很多美国人受到美国政府的愚民教

育,对共产党有不正确的理解。有一个学者到了那里,告诉导师自己是共产党员,

 将导师吓得冷汗直流,不敢说话了。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不知为什么这条也记得
很清楚。
三是不要在商店里拿东西,不要以为没有人看着,拿了也不知道,那里到处充满监

视器。我们有个学者,拿了一个小录音机,给抓住了,告到法庭,我们准备给他请

律师,他要自己辩护。他说他想试试商店的监视系统灵不灵,结果法官认为他精神

有问题,将他遣送回国了。我虽然从来也不想偷东西,但是由于这个故事很生动也

就记住了。

然后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登上了飞机,不意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就是离开

母亲祖国,真奔敌人大美利坚众和国。

到了纽约机场,印象最深的是在机场出口站着俩个警察,一个奇胖,一个奇瘦, 分
立两边,一边一个,充满幽默感。后来我到纽约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图像,我一直怀
疑是不是我记错了,因为当时我的人生正在剧烈变化,新奇的事充满记忆,将梦境
的事记到真实中也有可能。

就这样我们一大帮访问学者,穿着一个商店做的(好像叫北京红都),同样款式,同

样颜色的西装,黑压压的落到纽约机场,被接到纽约领事馆。

对纽约领事馆记忆最深的是它的早饭的各种凉拌小菜很好吃,我一直是个爱吃的人,
(这一点AI最清楚),所以有关这方面的记忆总是很深。美中不足的水果是有限制的,
如果吃西瓜就不能再吃广柑(其实那时广柑很便宜,一元十个),而且饭厅门口总有
一个穿白大褂的师傅守着,防止有人带出饭厅。此举在当时的国情下,倒不是以小
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吃过饭,我们这一大帮学者就饱暖生欲了,想到纽约街头去看看。可是经过这么多

年来的党的教育,一个个都心怀叵测,对美国鬼子有些恐惧,互相试探了半天,终

于达成一致意见,几十个人一起去逛街。

就这样我们几十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黑压压的走到了纽约的大街上。在一个不

太热闹的街上有一个似乎对我们特别注意的黑孩子,他大约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

 穿黑衣服的人一起走,有些奇怪,尽管我们都认为他是属于第三世界的,对他充满
好感,尽可能的张大嘴对他表示友谊的微笑,他好像是受了惊恐,吓坏了,竟然大
 叫"CHINESE GO HOME"。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们是CHINESE。

我们出师不利,并不气馁,继续前行,看到那些华丽的大商店什么MACY等我们都气
不壮,没有进去。后来经过一个很有东方色彩的店,东西都摆在门口,很符合 我们
的口味和当时的个人情况,几十个人都拥进去了,将店里塞得满满的。老板立即过
来了,和那个黑孩子一样, 立即认出我们是中国人。然后他自己介绍他是韩国人,
祖上是中国山东人,说完这些他就开始大骂共产党,大骂毛泽东,分了他家的地,
杀了他的父亲,我们碰到这个场面非常尴尬,感到狼狈不堪。幸好我们中间有位学
者有些政治经验,上去指着一种商品问他价格,等他答完了,又要开骂的时候,他
又指着另一种商品问他价格,一直看到我们都完全撤出商店后,他最后一个离去。



碰了两个钉子,大家都但愿平安无事,不愿惹麻烦,就去帝国大厦,从顶楼上俯瞰

了一下市容,然后回到领事馆去了。

两天后我们这些学者就由教育领事买好机票,然后各自领到每月的生活费400 元加

上第一个月的补助100元,上了各人的飞机,怀着兴奋,担忧,恐惧,和紧张的心理,
各奔自己的目的地,深入到这个我们俱生以来一直在侮骂和仇恨的,现在正经常刮
着龙卷风和响着枪战的辽阔的国家的各个角落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9。   快乐的精灵---小何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我也帮助过一些人。我对帮助过的我的
人永远怀着一种感激,这里写的小何就是在我刚到美国时帮助过我的人。

八十年代,到美国闯生的大陆人恐怕都有一段艰难曲折的回忆。两个社会的形态差

别太大了,对于在计划经济中过了半辈子,身无半文,终身都没有坐过小汽车和飞

机的人,现在靠着在特嫌的威胁下学的半吊子英语,突然降落到自出生以来就天
天在被我们打倒的,天天在括龙卷风,天天在抢劫银行和天天在打咂枪的美帝国
主义的领土上,要生存下来,谈何容易?大部分人白天在学校念书,晚上还要去饭

馆打工,对华人老板的性状,有了终身难忘的体验。看来马先生的剥削理论对于四

海虽不皆准,但是对于华人倒蛮有情钟之处,无怪大陆政府至今不肯割爱。

我第二次来美时已经四十五岁,幸而半年后就拿到了助学金,无须去饭馆打工,但

是还是充满了艰难困苦。语言和学习的困难自不必说,生活也是不容易。对于我这

个年纪的人,学开车是难关。很多类似我年龄的人学会了开车,不久后就遭到车祸。

我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也有深刻了解,所以迟迟不敢买车,学车。我觉得一个人

运行,要罩上比自己大几十倍的铁壳子一起动,有些荒唐,尤其在高速上,几辆车

在比车宽略大的LANE上,以死亡的速度并排电掣风驰是不是有些疯狂?一秒钟的疏
忽,一个车螺丝的松动后果就不可想象。我相信一千年后,如果地球人还安在,回
看他们的祖先这种落后的高风险走路方式,一定笑掉大牙。正因为我这种独到的领
先时代的见解,我一直没有敢学开车。可是在美国没有车简直是寸步难行,买东西
都得自己背回来,尤其到了大雪天,路滑风刺,在灰蒙蒙的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提
着一大堆食品跌跌撞撞的行进,对于我的年纪实属不易。这些情况直到碰到小何后
才得到了根本改变。

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怎样认识小何的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二十岁刚出头,比我小一

倍多,在念COMPUTER SCIENSE,来自新加坡。如果你在大陆的街头碰到他,你可
想象不出这是一个留美的学生,甚至你会认为这不是一个大学生,纯然是一个社
会上的小混混,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夹克,说话永远是在喊。这样的混混在中国大陆

由于开智早,社会的东西懂得多,很快就与二流子难以区分了,可是在西方社会
中就变成一个童心未泯的小顽童了。

与大陆社会不同的是这些在海外长大的华人孩子还保持着对于年纪大的人的尊敬,

不像在大陆老已经演变为一个被歧视和攻击的元素。我在网上受到的最多的攻击就

是老不死之类的咒语。小何自认识我的那天起,不管我怎么解释我现在的身份是学

生,坚持叫我黄教授,将我当为长辈来对待。每次小何来找我,总是兴冲冲的,没

有进门,就听到他大喊黄教授。他开着一辆与他的形象非常相称的破车,车的驾驶

座的下面有一个像一本杂志一样大的破洞,车飞驰的时候,洞下面的地面不断向后

退去,车上面窗户大开,风激电飞,然后听到小何永远兴冲冲的在大喊着什么有趣

的事件。坐在这样的车中,在风声,地皮声,车的颤动声和小何的叫声的交响曲中,

自己也仿佛返老还童了。当然最高兴的是我从此再也不要去超市背菜回来了。

跟小何一起,高兴的事件永远层出不穷,有一次车开到一半,他突然说,黄教授,
美国人很傻,老到超市去买苹果,我说不买就吃不到苹果,小何说,买什么,大街
上到处是苹果,我说,真的?小何说我们这就去摘苹果。

我们到了一个僻静的路上,路旁两边果然长着很多苹果树,上面吊着很多不是很红

的小苹果。可惜太高了,我们根本没有可能摘。小何高兴极了,脱下了鞋,向上抛,

一抛就掉下几个苹果。小何说,黄教授,你管运送苹果,我管打它们下来,正干得

起劲,乐极生悲,小何的鞋子挂到树上去了。然后小何再也顾不得去打苹果了,就

用另外一着鞋去打那只挂在树上的鞋,这比打苹果要难多了,要求非常高的准确度。

小何每一次扔上去,都差那么一点,最后祸不单行,这只鞋也挂到树上去了。小何

一想,算了,他说反正也不会有人要挂在树上的鞋的,先寄放在这里几天,过几天,

找根长杆子来取。 

回到家中,小何拿起我们摘的苹果咬了一口,酸得皱着眉头说:黄教授,这苹果不
能吃,扔掉吧。当然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去摘苹果,不过这段经历保存在我心中,每
每想起, 就会想起小何给我带来的比吃苹果更快乐的时光,心中浮起一副我们两人
在树下打苹果的动人的PICTURE。 

不过小何也不是永远高兴的,他也有发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和父

亲。我记不清他的父亲是与他的母亲离婚了,娶了新妻子,还是没有离婚,娶了一

个年轻漂亮的二房。但是肯定的是他父亲对他母亲不好,对他也不好,譬如 给他
每月的生活费总是拖拖拉拉的,要提醒才寄来。我说你父亲寄钱时给你写信吗?  

他说永远是相同的一句话,钱XX元,查收。我说你怎么写的呢?也是一句话,我钱
快没有了。我明白了,我说这样,我给你起草一封信,你照抄了给你父亲寄去,看
看会怎么样。下面是我写的:

父亲大人:
时光真快,儿在国外学习已经三年,三年没有见到父亲了,常常想念父亲,父亲要

保重身体。
儿上。

小何说,不对,最重要的是要提钱,不提就没有钱了。我说看看吧,他将信将疑的

看着我,说好吧,试试,要不寄可苦我了。

几天后,我正在家里准备考试,门外老远就响起小何的声音,黄教授,黄教授,神

了,神了,父亲寄钱来了。这次不但寄得迅速, 而且一下寄了三个月,还另加一
百元,给买营养品。破天荒的还写了几句话:吾儿念书辛苦了,不要省钱,该吃
的都要买。小何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提钱,反而寄得更多了,不过想了一下,他

还是决定不原谅父亲,因为他抛弃母亲。 

为了报答小何对我的帮助,我决定做一桌丰富的宴席,请小何和他的那群小伙伴们

来吃。我的厨艺非来自于家传,因为我母亲认为男孩做饭没有出息,从小不让我碰

厨具,所以要不是去劳改,我是绝对不会做饭的。我学做饭是在与几个下放干部在

月牙泡种水稻和看鱼池的时候,这些下放干部都是复员军人,他们的厨艺走的是粗

犷豪放的阳刚路子,也形成了我今天的做饭风格。后来种水稻失败,领导决定撤走

那些下放干部,留下我一人在那里看鱼池。那时我一个人独自住在一个用小杨树围

圈成壁,油毡纸铺顶的一个四处透风和四处见天的所谓房子中闭目思过,不但厨艺

飞突猛进,而且学会了忍受孤独的韧功。所以假如有人说我是在月牙泡得道也是恰

如其分的,如果我没有取格丘山这个名字,也学网上那些时髦的网客酸溜溜的叫做

什么居士,譬如月牙泡居士也是可以的,不过说来说去这些名字都不像正神的名
字,有些像散人和旁门左道。

小何的朋友都是从东南亚来的留学生,以女性为多,年纪也在二十岁多一点,大部

分都在学BUSINESS。可以感觉到小何很喜欢跟这些女性接触,尤其一个从马来西亚
来的一个女孩子S,从那个女孩子的气质来看,很像一个富商的后裔。但是这种接触
都不到恋爱的程度,而是一种情窦初开男女吸引的天性。我感到这些孩子与大陆的
情况非常不同,他们的童性保持的时间比大陆孩子长得多。大陆的情况有些像北大
荒的气候,只有冬天和夏天,没有春天和秋天。要不就封建得男女必须大防,要不
就开放到随便就可以上床,对个人来说缺了一个过渡的阶段,对国家而言缺乏一个
中转的时代。 

我的宴席非常成功,这些孩子们都不怎么会做饭,成天在快餐店打发日子,现在吃

到道地的中国菜,高兴极了。

吃完饭后油腻的碗锅摊满了桌子,这些孩子好像还保持着中国传统,男人不下厨,

女孩子也天然的认为收拾杯盘狼藉的残局是她们的责任。可是将碗筷收到水池里马

上遇到了问题,没有洗碗工具和清洗液。

我刚到美国几年,尚没有受到美国厨艺的熏染,还停留在中国未开放前的厨房状态。
美国厨艺的最大特色不是发展菜的味道,而是在环境的优美,方便程度,清洗炊具

的方法上大做文章。光就清洗碗盘的工具,液体就名目繁多,这些东西对于我这个

一步登天的中国人来说,不但没有吸引力,而且觉得好笑。想当初,鄙人在农场改

造的时候,连自来水都没有,洗碗就是两盆水,先用头盆水将碗粗洗一下,再用第

二盆水冲一下,就可以了。以后我到了大庆和北京吃食堂的时候,有了自来水,我

已经感觉方便多了。当时吃饭都是用饭盒,吃完后,就拿着饭盒到水龙头下面,用

手在饭盒上摩擦几下,加上水的冲力,饭盒就基本干净了。当然这样洗,饭盒上的

油腻是去不掉的,所以当时吃食堂的中国人都是很为国家的荣誉担当责任的,明明

吃得不怎么样,但是饭盒上都是厚厚的的一层油腻。现在到了美国,不但有自来水,
还有热水,我简直是喜出望外,如果还不满足,再要去买形形色色的清洗液和工具,
我就会辜负了党多年来的谆谆教导忘本了。所以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还是保持

着中国特色的艰苦朴素本质,不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这下子可苦了这帮女留

学生了。可是她们碍于我的脸面,不好意思问我,只是用眼睛在四处搜索,调皮的
小何看出问题来了,大声叫着“下手,下手”,拿这几个正在为难的女孩子开起心
来,小何充分知道这对于这些家境富裕,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是何等的困难。可是小
S奇怪地看了小何一眼,卷起袖子,毅然用手拿起一个碗来,放到水龙头下用手擦起
碗来。其它女孩子也纷纷跟了上来,没有说一句为难的话。可以想象这些孩子在家
里都是大小姐,能够这么做是不容易的,所幸她们还保持着中国大陆已经失去的女
子的旧传统,温顺体察,能够顺境而迁。

童心未泯的小何,与少年时代的我一样,脑子中也充满了很多奇异的幻想和抱负。

我觉得人初生的时候,就像太阳初生的黎明,在红日的周围有各种美丽的彩霞,这

些彩霞不断的在改变色彩和形状,而等到太阳慢慢升的中天的时候,彩霞就消失
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彩霞就是少年人心中的梦和幻觉。 

小何的梦就是他觉得在阿拉斯加附近的寒冷的大海的深处,有一个无名的小岛,当

年海盗将他们抢劫的财宝藏在那里。我不知道小何是在哪里得到这些资料的,但是

那个岛总是在他心里呼唤他,仿佛那里有无数神奇的事情在等待他。小何每每与我

谈起那些岛的时候,那种充满向往的表情令我非常同情。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何并没有将他的梦停留在空想阶段,他在认真的收集资料,要去

阿拉斯加找这个小岛。有一天他告诉我说,考试完了,暑假的时候,他要去阿拉斯

加探险去了,我大吃一惊,说,WHAT?他说阿拉斯加有一个打鱼船,需要工人,
包吃包住,还给丰厚的报酬,但是工作非常辛苦。他决定签三个月合同,在打鱼的

时候,顺便找那个海盗岛。我觉得这是非常冒险的,里面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和潜

在危险。可是小何去心已决,我知道劝不动了。 

漫长的暑假我没有见到小何,也不知他的消息。那时候没有手机,人一离开,很难

联系。 

有一天,小何突然回来了,照例是没有见门就听见他的喊声,黄教授,黄教授。他

变黑了,脸上出现很多风吹雨打的辛劳,看来经过一场艰苦的磨炼。但是说话还是

像机关枪一样快和喋喋不休,迫不及待的告诉我他的经历和看到的各种新鲜事。

他说他在阿拉斯加的船上遇到世外高人了,收他为徒弟了。他说他师父能够与阴间

的人对话,他有一个哥哥,早年就去世了,他师父作法使他与他的哥哥对话了。听

起来非常荒诞不经,我含笑的听着他兴高采烈的说着,小何说这些时是认真和充满

感情的,这个世界对他还很新鲜,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他的前面,各种智慧,美

丽,痛苦,成功,失败,欺骗,谎言等等都像盛宴一样在等待他去品尝,分辨,体

验。要紧的不是这些食品是什么东西,而是这个品尝,分辨,体验的人能够永远保

持一颗年轻,童稚和快乐的心。

小何这次回来再也没有提海盗岛的事情,我也没有问。

小何回来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小S的一门主课的考试失败了,后果非常严重,这样
她就不能进入专业学习。她的成绩是58分,如果刚好是60分就过了。这个事情使小
何的这个小GROUP 整个震动了,变成了他们 NUMBER ONE 的大事情。整个GROUP的小
伙伴们都行动起来了,为小S出谋划策,找TA和老师求情,但是都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在这个时候小何找到了我,自从我让他父亲变成很愿意给他寄钱以来,他对我非常
迷信,相信我回天有术。我跟他解释这件事我是没有办法的,他去求情和我去求情
是等效的,但是小何说你年纪大,她(指那个TA)会对你比较尊重,只要加两分就可
以了。我想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那样认为年纪大值得尊重的,在你们祖
先带你们离开的那个国土,老正变成一个被嘲笑和歧视的理由。不过我经不起小何
软泡硬磨,决定一试。

那个TA是个印度女人,我对她说我是没有权利来找她谈这种事的,我来实是为了
对于这些小伙伴之间的友情而深深感动,才来向她求情。她很聪明,很快明白了我

的意思,非常诚恳的对我说,如果我是今天上午来,她非常愿意帮我这个忙,可是

现在成绩已经报上去了,她没有权利改动。说着她打开了计算机,显示给我看。

我们失望的离开了TA的办公室,小何没有灰心,他说,现在只有求他师父了,他
决定给师父打电话。我说你师父有什么办法?他说让师父对这个教授作法,他们再

去求他。他说这个教授非常难讲话,非常凶,上次一听要求他改分数,气得咆哮
起来。他也怕再去找他,但是现在没有别的方法了。我认为这事到这一步已经完了,
求他万里之外的师父是没有用的。

次天早晨,我刚起床,就听到门外小何的叫声:黄教授,黄教授,改了,分数改
了。小何喜洋洋地来了,他兴冲冲的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给师父打电话,师父详
细记下教授的名字和职务,说他明天清晨作法,让他们再去求教授。他们这次求教

授的时候,教授变得和颜悦色,非常客气,整个说话都像在梦中,昏乎乎的将分
数改了。

我至今天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相信这是小何师父发功的结果,可是这件

事又是千真万确的,我们怎么去解释它呢?我觉得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道不明,说不

白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我生活在小何这个小伙伴的世界中,一切都被赋予

了童话的色彩,他们常常生活在梦想中间,所以常常出现理智说不清的梦一般的事

情。而对我这个经历过无数磨难,所有的梦都被铁的现实咂得粉碎的人,我生活面

对的总是赤裸裸和硬邦邦的现实,不会有也从不幻想有童话发生。 

很快就到了小何毕业的时候了。小何告诉我他不准备在美国找工作,回新加坡他可

以得到很好的工作,所以他一毕业就定好了回新加坡的机票。临走前,他发现芝加

哥有个计算机的JOB FAIR。他想去试试,得些INTEEVIEW 的经验。

从芝加哥回来后,他大为振奋,他告诉我他在JOB FAIR 上受到很多公司注意, 
因为所有去应征的人生都是西装革履,领带皮鞋,唯有他穿着那件一年到头的很旧

的夹克,烂乎乎的球鞋几乎要穿洞了,公司的主管问他干什么来了,他说找工作,

公司的主管不断拍着他的肩膀说奇才,奇才,然后问他的情况比任何人都要仔细,

那里坐着等谈话的穿着西装革履的人大为不解,是不是他们也应该穿得像小何那样

才对。不过我断言他们如果穿得像小何那样情况会更糟糕,这种装束,只有配上小

何那种气质,那种对什么都感到好玩的顽童气,才有吸引力。临结束时,主管又拍

着他的肩膀说“有趣,有趣,我们会跟你联系的。” 小何想,等到你们与我联系
时,我已经在新加坡了。

小何上飞机的那天,正好我要搬家,小何坚持先帮我搬家,然后从我那里直接去飞

机场。当小何将我在新家安置好的时候,我在门口送他。我问他,到了机场车怎么

办,他说扔在停车的地方不要了。我说他们会找你的,他调皮的说他们找不到我了。


站在门口,看着那辆底下有个大洞的破车,带着轰轰隆隆的声音向远处开去,当车

走到很远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一个胳膊从窗口伸出来,向我摆动,我终于看到它从

我的视线中慢慢消失,也许将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我知道以后我再也见不到

这辆破车和小何了,我的眼睛有些湿。

不过我会永远记住小何的名字,何开发,和我们共有的这段经历。 


































10。  高速公路惊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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